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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潜龙在渊(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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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身都发出咯吱咯
吱的声音。他的右眼、箭杆和前方二十丈开外的麋鹿构成了一条直线。
那头麋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
难。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象样子的遮护,光秃秃的枝干
和灌木丛在它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囚笼,把它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杨平的双手非常的稳,弓端没有丝毫颤动,绷紧的双腿一跪一立,如渊渟岳峙。现在他
需要做的,就是轻轻松开勾住弓弦的食指与中指,然后锋利的箭蔟会在一瞬间穿过枝条
的间隙,刺穿棕黄毛皮,割开热气腾腾的血肉,把它的心脏击得粉碎。
只需要动动指头,就这么简单。
时间过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阵子,杨平的手指动了。
一支翠翎箭应弦而射,牢牢地钉在了距离麋鹿只有数寸距离的白桦树干上。受了惊的麋
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树木一阵摇动,然后四蹄飞扬,慌张地朝着树林深处逃去,很
快就不见了踪影。
杨平站起身来,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林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他站起身来,把
犀角弓插在泥土上,走到树林中将钉在树干上的箭杆用力拔了下来,随手捋了捋有些歪
斜的尾翎,插回到箭筒里去。
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从雪堆里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杨平走出树林,比了
一个遗憾的手势。那青年盯着白桦树干上的箭痕,眼神闪过一丝不满:“以你的准头,
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失手?”
“那可是一头母鹿。”杨平试图辩解,“你看它大腹便便,也许很快就临盆了。”
“你心肠这么仁厚,干嘛不去郡里让他们给你举个孝廉?”青年愤愤地说道,把一截弓
矢丢到地上。杨平讪讪陪笑道:“一想到马上就有幼鹿降生,嗷嗷待哺,我哪里还能下
得了手啊。古人打仗尚且不杀黄口,不获二毛呢,何况一头怀孕的麋鹿。”
青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麋鹿临盆,你说不忍下手;野雉护家,你要该成全其义;
鸿雁当头,你又说仁者不阻归家之禽——我说你这是打猎还是讲学啊?咱们在这儿趴了
一整天了,可还是两手空空呐!” 说完他摊开双手,重重甩了几下。
杨平道:“仲达你不要发怒,我等一下再去林子里转转,也许还能猎到山兔狍子什么的
。”青年两条淡眉一耸,一脸怨愤瞬间收起,淡淡道:“算了……天色已经不早,咱们
早点回城吧,否则我爹和大哥又要啰嗦了。”他说完转身就走,只留给杨平一个背影。
杨平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辩解,默默地把弓箭挎在背上,裹上棉巾,尾随他而去。
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走出山林。山下有几个苍头正围着火堆取暖,旁边树上还拴
着两匹西凉骏马。看到两人下山,苍头们纷纷喊道:“司马公子、杨公子回来啦。”一
群人踩火的踩火,牵马的牵马,还有人把烫好的酒倒进皮囊里,递给他们。
青年接过皮囊灌了一口,扔给杨平,然后摇摇晃晃自顾跨上一匹坐骑。杨平尴尬地啜了
一口酒,交给苍头,跨上另外一匹马匹。那些苍头见他们两个都两手空空,知道今天收
成不好,都不敢相问。青年左右环顾一圈,一挥手:“回城吧!”
苍头们各自收拾起帐篷器械,跟在两人马后。青年与杨平并辔而行,却故意不去理他,
抓着缰绳四下张望。他扭动脖子的姿势与寻常人不同,双肩不动,动作幅度极小,速度
却很快,一瞬间就能从一侧转到另外一侧,如同一头极度警觉的野狼。
杨平看到他这样子,不禁笑道:“仲达,你这狼顾的习惯,总是改不了啊。”那被称做
仲达的青年撇了撇嘴,眼神平视前方。这家伙心性古怪,想揣摩他的心思得费些力气。
好在两人是总角之交,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彼此知之甚熟。
“其实我平时射马蹄靶射的挺准的,只不过一想到要射活物,总是不由自主心生怜悯。
我听说君子……”
听到杨平自己絮絮叨叨,青年忽然勒住坐骑,长长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
狗。义和,你这个人呐,性子太柔弱。现在是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迂腐?宋襄公的故
事,难道你没读过?妇人之仁!”
杨平挠了挠头,对这个尖锐的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青年眯着眼睛,一甩缰绳,让
坐骑继续前进:“咱们生逢乱世,正好要做一番功业,你如此心软寡断,连头鹿都不忍
下手,可怎么得了?”
杨平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有鸿鹄之志,我最多不过是个百里之才,能做个县令什么
的,抚民生养,安心治剧,就很满足了。”青年冷笑道:“咱们河内可是四战之地。你
数数,董仲颖、韩文节、公孙伯珪、袁本初、曹孟德、吕奉先,哪一路诸侯不是对这里
虎视眈眈?你想避世养生,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说完他一挥鞭子,在马屁股上响亮地抽了一记。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奋蹄狂奔,一下
子就冲到队伍最前面,自顾朝前跑去,把后面的人甩开数十步远。杨平只能苦笑着扬鞭
追赶,一群苍头紧紧跟在后面,连呼带喘。
这一队人不一时就走上了官道,沿着官道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能隐约看到远处温县外
郭的起伏轮廓。青年马蹄不停,已经只剩远方一个小小的背影,似乎打算直接冲进城里
。杨平看到苍头们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不忍,便索性放慢了速度,让坐骑慢慢
溜达过去。
此时已是夕阳夕下,远方青灰色城堞上的雪痕依稀可见,城郭上空依依升起几道炊烟,
杨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温县并非他的乡籍所在,却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家,
有许多的亲人和朋友,这总让他心义和静。杨平这个人说到底,还是有些多愁善感,象
个擅长辞赋的文士——尽管他射艺出众,在温县是数得着的高手。
杨平生于光和四年,他父亲杨俊是河内获嘉人,是当地有名的豪族。因为畏惧战乱,他
父亲率领百余户民众进山避祸,不知为什么,杨俊没有带上杨平,而是把他寄养在了好
友司马防家里。司马家在温县势力庞大,数十个坞堡,数千兵丁,自保不成问题。于是
杨平从小就在司马家长大,与司马防的几个儿子一起长大。
那跑在队伍前头的青年,就是司马防的二儿子司马懿。司马懿与杨平感情最好,一同玩
耍,一同读书,一起打架,彼此情同手足。司马懿总说杨平别的都好,惟独这种慈柔的
性情实在不足取,一直试图给纠正过来。杨平性格谦折,骨子里却很执拗,两个人吵吵
闹闹,一转眼就到了建安四年,杨平十八岁,司马懿二十岁,都是风华正茂的年岁。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们大概会凭借自己家族的势力,在州郡举个孝廉茂才,入选署郎
。在中央呆上几年以后,或留在中朝做个曹掾令史,或外放为县令郡丞,运气好的话,
四十岁前就可以迁到九卿,封个列侯,为家族带了无限光荣。
可惜如今天下纷乱,所谓的“大汉朝廷”只剩下一个孱弱的君主和一群老旧的公卿,在
诸家势力之间辗转流亡,惨不忍睹。以往的青云仕途,早已荆棘遍地。所以许多地方大
族纷纷收起爪牙,把自家子弟收拢在羽翼之下,谨慎地观察着时局。全国象司马懿和杨
平这样的年轻人有许多,已过了弱冠之年,却仍旧隐伏于各地,安静或焦虑地等待着羽
翼翻覆之时。
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和仲达打打猎,吵吵架,读几卷书,喝几壶酒……杨平
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些,然后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心想仲达那小子肯定又会骂我没出息
了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思绪,杨平定睛一看,却是司马懿骑马冲了回来,与他同行
的还有一个老头。杨平认出他是司马防府中的管家,心中一奇。转眼间,司马懿和管家
就冲到了跟前。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说:“杨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如今正在司马大人府
中,急着要见你。”
“我父亲?”杨平楞住了。他父亲杨俊刚被朝廷除为曲梁长,上任不过月余,他怎么擅
离职守跑来温县了?
司马懿看到杨平有些愣怔,不耐烦地一拍他马头,催促道:“还不赶快去,别让你爹等
烦了。”杨平嗯了一声,拨马便走。司马懿在身后扯着嗓子喊道:“谈完了过来找我,
我还没说完话呐!”
杨平一路催马疾行,心中纳罕不已。父亲杨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实很模糊,自从他被
寄养在司马家后,杨俊来探望的次数很少,语气总是客客气气,与他谈的话题也不外乎
学业明经之类,甚至从不提及他早亡的母亲。他总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有一层难以言喻
的隔膜,这种隔阂不是用“很少见面”就能解释的。
象今天这么急切要见他,还从来没发生过,难道是获嘉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平揣着这种莫名的不安进入温县县城。他看到,司马府前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枣红色
辕马身上的胸绦都没卸掉,轭衡半抬,车夫就坐在驾位上,随时可以扬鞭出发。车后还
插着一面旗子,上面绣着一条金龙,与温县里的马车气质截然不同。
杨平顾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拍开府门。一转过照壁,他看到杨俊和司马防正站在院中,
看着自己,远远还站着司马朗和一些女眷。
杨俊身材很高大,脸膛黝黑,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不怒而威,与杨平的瘦肖脸庞迥然不同
。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袭玄色素袍,手里还捏着一片二尺宽的木质符传。
“父亲大人,司马叔父。”杨平趋前行礼,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司马防的表情是
沉稳中带着几丝惊异,而杨俊则面沉如水,看不到一丝情绪——既没有与儿子重逢的喜
悦,也没有大事临头的焦虑。
杨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对司马防道:“司马兄,既然犬子已到,那么我们便告辞了
。”司马防看了眼杨平,踌躇道:“不多歇息一日再走么?如今城门快关了,何必如此
心急。”杨俊大手一挥:“司空传诏,岂能耽搁。”那枚符传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司
马防只得讪讪闭嘴。
那枚长条符传的尾部绘有北斗七星与紫微星,还封有司空印玺,这代表了整个朝廷的意
志——尽管汉室已经衰微得不成样子,但朝廷毕竟是朝廷。
杨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手脚无措。远处司马朗拼命冲他使眼色,可惜他看不太
清。司马防看了眼老朋友,摇摇头,走上前来搀住杨平的手道:“义和啊,恭喜你了。
你父亲被曹司空征辟为掾属,正打算去许都赴任。他是来特意接你一起走的。”
“去许都?曹司空?”杨平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还没等他彻底吃透其中的含义,杨俊
已经开口了:“朝廷派来的传车就等在外面,我们马上上路。你在司马府的行李,我回
头派人运去许都,你不必担心。”
杨平张大了嘴巴,脑子“嗡”的一声,有些发懵。这,这是怎么了?马上就走?连收拾
行李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是一次征辟罢了,温县距许都不过三百余里,就算驿马加急,
一日一夜也便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这么急着过去?
他把不解的眼神投向司马防。和杨俊相比,这位老人在他心目中更适合父亲这个角色。
司马防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按道理,司空开幕府征辟曹掾,乃是私辟,不该由朝廷
颁发符传,更不该称“传诏”。杨俊的这一次征辟,又发符传,又是传诏,很不正常—
—而这种不正常的“逾制”,本身就暗示着某种不能宣诸于口的急切情绪。看来杨俊准
确地捕捉到了这次征辟中隐藏的用意,才会做出立刻赴许的决定。
这些官场中的门道,做过京兆尹的司马防能体会得到,但很难解释给杨平听。
在司马防那里没有得到答案,杨平明白这个决定已经不能更改。父命如天,杨平没有别
的选择,只能垂下头道:“我知道了,父亲。”他把弓箭从身上解下来,走过去交给司
马朗:“这犀角弓你收好吧,以后我估计是用不着了。”
司马朗嗫嚅着接过弯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是个忠厚人,只能连连拍着杨平肩膀,
眼眶里闪烁着一些东西。杨平笑了笑:“帮我跟仲达说一声,看来没时间跟他告别了。
”司马朗道:“仲达那边……唉……”他这个弟弟心思深重,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若是
听说杨平莫名其妙就离开了,连告别都欠奉,谁也不知他会闹出些什么来。
杨平伸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司马朗,低声道:“好兄弟,再会了。”司马朗的动作一下
子僵住了,然后鼻子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息,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感情都十分深厚,还从来没分别过。杨平的眼眶也湿润起来,但一想到父亲还看着自
己,便拼命忍住了泪水。
杨俊面无表情地催促道:“事不宜迟。等下城门关闭,就要多费周折了。”杨平只得放
开司马朗,跟随着杨俊一步步走出司马府邸。门口那辆马车仍旧等在那里,车夫一见他
们出了门,立刻站起身来,喝叱了几声,辕马开始踢动蹄子,鼻息粗重。
虽然杨平想到过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温县,离开司马家,但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如此突然,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感伤。杨平偶然瞥到司马府前的貔
貅石像,它一只耳朵有些残缺,这是当年他和司马懿在上面玩耍时弄断的,心中一阵苦
笑。
杨俊先上了车,然后杨平扶住车边的栏杆,轻轻一下噔了上去,坐到自己父亲身旁。车
下的司马防忽然一把抓住杨平的胳膊,仰起头来对杨俊正色道:“杨平贤侄在我家生长
十余年,我视他如自己的亲生儿子。杨兄你此去许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他平安
啊。”
杨俊微微一笑:“司马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义和可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护着他?”
司马防这才松开杨平的胳膊,倒退了一步,眉眼间担忧的神色依旧不减。
许都是什么地方,他可是太了解了。
那个地方自从当今天子移跸之后,就变成了一个险恶的大漩涡,各方或明或暗的势力交
织其中,很少有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委实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司马防在河内韬光养晦,阖门自守,就是不想让自己和族人趟这一滩浑水。可如今自己
的至交好友与视若己出的孩子竟要身赴险地,却阻止不得,这让司马防胸中横生一阵郁
闷。
“杨兄,你可要留神呐……”司马防喃喃道,两手抄在袖中,微微颤动。
杨俊朝司马防拱了拱手,然后搓了一个响指。车夫扬起鞭子,在半空甩了个漂亮的梢响
,两匹辕马开始拖动大车移动。很快,这辆马车驶离了温县县城,走上官道,朝着许都
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章
杨平用手肘支在车边栏,望着不断后退的景色发呆。
他现在依旧很茫然,杨俊的态度,更让他觉得莫名恐慌。从前每次见面,父亲多少还会
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可现在父亲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冷漠的随行者,仿佛一
个押送钦犯进京的酷吏,身边的这个人与他毫无关系。
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杨平性格柔弱,但却不是傻瓜。他知道当一件事反常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原因。他一
直期待着父亲在离开温县之后,能够告诉自己这个原因。但是杨俊让他失望了。他们已
经赶了一夜的路,杨俊一句话都没对杨平说过,只是不停地催促车夫再快一些,其他时
间则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带着满腹疑窦,杨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当自己一觉醒来时,还是躺在司马府的卧房里。
车轮沉默地在道路上滚动着,正当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杨俊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对车夫轻轻说了两个字:“停车。”
车夫似乎对这个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们正在一片连绵的土黄色丘陵之间,因为年久
失修,官道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了。这里方圆数十里全是荒野,没有任何居民,连树木都
没多少。他们拼命赶了一晚上的路,为何却要在这种地方停留。 “停车。”杨俊重复
了一次,带有轻微的不耐烦。
车夫不由得有些怨气。当初他从许都被派去曲梁去接杨俊的时候,可没想到还要绕路来
温县一趟,他想早点返回许都。可他不敢惹这一位手持符传的大人,只得把马车停了下
来。
“算了,正好让辕马歇息一下,喂些豆饼,我也垫点东西。”车夫这样想着。
原本半睡半醒的杨平感觉到车子的震动停止了,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
雪亮的匕首。杨平悚然一惊,身体下意识地朝后靠去,然后他看到车夫直挺挺地从马车
上倒下去,杨俊手持匕首,刀刃滴着几滴新鲜血液。
杨平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一下抓空。他想起来自
己还穿着昨天的猎装,没来得及更换。
父亲做了什么?他会杀我吗?无数念头在杨平脑海里纷迭而出。
杨俊看到杨平醒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刚刚完成一件再平常不
过的事情。杨平慌乱地跳下车去,去搀扶那位车夫,然后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杨俊那
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脏,鲜血从死者的胸口疯涌而出。杨平眼前被大块大块的血色侵
占,刺鼻的腥气冲入鼻孔,他感觉到呼吸有些艰难,一股强烈的挛动从喉咙涌出。
“平儿,别管他了,我们还有事要做。”杨俊道。
杨平胸中的恐惧和怒意同时涌现出来,他白皙的面孔开始泛起红色,实在不知道自己是
应该转身逃掉,还是该冲过去不顾尊卑地揪住杨俊的衣领大吼大叫,让他解释这一切究
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从丘陵的另外一侧传来轻微的声音,另外一辆马车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一样,
一下子冲到了两人面前,停住了。
这一辆马车要比他们乘坐的要大,大轮高盖,却没有任何标识,乘座四周挂起玄色布幔
,无法看到车内的动静。它的轮辐和车框之间都用棉布塞满,轮毂上还绑了一圈蒲草,
跑起来噪音很小,如同一只幽灵。车夫是一位虬髯大汉,在他单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
的团团肌肉。这人戴着顶草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一只枯槁的手从车里面掀开布幔,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车夫,又
看了看杨俊,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杨平身上。他与杨平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缩小
,淡然的表情发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龟裂,但稍现即逝。
杨俊沉声道:“伯父,一切如约。” 老人手指轻磕了一下扶手。马车车夫立刻从驾座
跳下来,从马车里拖下一具尸体。杨平注意到这具尸体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脸部已
被砍得稀烂,看不出年纪。车夫把尸体放在马车夫的旁边,摆出个力战身亡的姿势,最
后满意地拍拍手,直起身来。
杨平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杨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
上车吧。”他指了指那辆马车。杨平站在原地不动:“父亲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
我尽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个明白。”
杨俊微微皱起眉头:“没人希望你死,上车吧,车里的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杨平断然拒绝。自己被父亲一言不发地把他带离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园,然后在半途当
着他的面杀掉了朝廷派来的车夫,现在又是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和老头。杨平已经受够
了这种打哑谜似的折磨。
刚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个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这是杨平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
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异常清晰的冲击感让他到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杨平眼前
,仿佛出现了那只怀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住。
杨俊见杨平不肯上车,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给我吧。”杨俊只
得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开了一些,老人探出头来,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孩子,你来看看这
个。”杨平疑惑地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黄澄澄的龟钮方印,银铜质地,拿在手里
颇为沉重。他翻过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个篆字:“杨彪信印”
“杨彪……杨太尉?”杨平手中一颤,方印差点没掉在地上。
“是我。”杨彪回答。
车上这位老人,居然是杨彪!那位尽节卫驾、名满天下的重臣杨彪!
杨彪是汉室在风雨飘摇中的一面旗帜。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再到许都,当今天子数年
颠沛流离,他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以太尉之职统领百官,随侍左右,堪称汉室的
中流砥柱。天下士人,无不称道。
四年之前天子移跸许都,曹操处心积虑想要扳倒这位杨太尉,想置其于死地。可杨彪的
声望实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逼迫他弃了太尉之职,变成一个赋闲
许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了。
这位失势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轻车简从,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地,委实让杨平惊诧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于公子?”杨彪略抬起下巴,显出一丝矜持。多年的
官宦生涯让他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
“自然,自然……”杨平感觉额头有些汗水沁出,“杨太尉高名,晚辈怎敢质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半个布帘。杨平手忙脚乱地爬上车,一回头,发现父亲杨俊还站在
外面没动。这时候杨彪淡淡道:“季才,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杨俊一拱手,神色
变得坚毅起来。
“父亲不跟我们走么?”杨平奇道。
杨彪道:“他还有他的事情。”
话音刚落,那位身躯庞大的车夫提着钢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闪,杨俊的右臂便被斩落在
地上。睹此奇变,杨和“啊”的一声从车上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想要扑过去帮忙。杨
俊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用眼神制止了儿子的冲动。杨彪轻轻把手按在杨平肩上,示意
他少安毋躁。
车夫把刀收起来,从杨俊衣襟下摆撕下一片布,洒上一些药粉,给他裹住伤口,然后转
身回到自己车上。杨俊踉跄着走到路边,背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脸色惨白,却始终没
吭一声。
“走吧。”杨彪面不改色,对这血腥的一幕视若无睹。马车里的杨平,已是面无血色,
心绪乱得如同一团麻绳。
布幔慢慢被放下来,外面的景色与光线被完全隔绝开来,马车轻轻一震,随即开始加速
。杨平不知道失去一只手臂的父亲为何要与两具尸体留在原地,他直觉感觉到这一切不
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间,隐藏着什么筹谋。可是从昨天回城开始,一个又一个冲击让他无
暇思考。
他现在亟需一个解释,否则可能真的会疯掉。杨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杨彪,他发现后者
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象……真的是太象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盖,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
慨,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杨太尉,我……”杨平一开口,就被杨彪的手势制止了。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一切。”杨彪缓缓开口,然后掀开布幔的一条小缝望了眼天空,
然后迅速阖上,“在抵达许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须要知道的。”
“我们终究还是要去许都啊……”杨平心想。
“从何说起呢……嗯,就从你父亲杨俊开始吧。”杨彪语速很慢,仿佛每一句话都要含
在嘴里深思熟虑一番。杨平坐在老人家对面,双腿并拢,把双手搁在了膝盖上,聚精会
神。
“那还是在光和年间,当时我是灵帝陛下朝中的卫尉,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
觉得这年轻人颇有才干,很是欣赏。他是河内获嘉人,我虽出身弘农华阴,不过都姓杨
,就认他做了族侄。季才是个干才,腹中有鳞甲,说一藏十,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
到这里,杨彪佝偻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灵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诞下了一位皇子,起
名为协。当时何皇后已经生了太子刘辩,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便毒杀了王美人。董太
后怕协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后来少帝为董卓所废,协皇子践
祚为帝,就是当今天子。”
杨平歪了歪头,心里很奇怪,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说一遍。这时候,杨彪
眉毛陡然一扬,用严重的语气道:
“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当时王美人是双生,一共产下了两位皇子!”
杨平悚然一惊,一个模糊的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
“宫中的卜者说双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当时担任宫省宿卫的我,央求我将其中一
个孩子带出宫去,否则两个婴儿都活不了。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也想为灵帝陛下多留
一位苗裔。当时我想,反正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少帝刘辩当初就是养在宫外,然后才接
入宫中……”
杨彪的声音随即重新低沉下去。
“……于是我就找到了杨俊,请求他把其中一个婴儿带出去。以我和他的职权,这件事
干的神不知,鬼不觉。可几天以后,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洛阳实在太过危
险,就连留在太后身边的协皇子都时时面临威胁,何况这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
果他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我便找了个机会,让杨俊带着那个孩子辞官回老家,
对外宣称是自己儿子。他这么多年以来,牺牲很大,做的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杨平已经猜到了接下来杨彪要说什么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
说,我不姓杨,我姓刘,我是当今天子的双生兄弟?”
杨彪双手环起,遥空一抱,郑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义和,而是仲和,因为天子
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汉室皇族的鲜血。”
杨平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这事可真荒谬,前一刻他还是河内郡的一个
普通良家子,后一刻就摇身一变成了皇族,而且是当朝天子的亲生兄弟,正统到不能再
正统的汉室宗亲!
这解释了为何父亲从小把他放在司马家;也解释了为何父亲这么多年对他只有隔阂的恭
谨——但是却解释不了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一连串事件。
杨平,现在叫做刘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杨彪的话听完。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
身世之谜,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为王美人多留了一点骨血。她这一辈子只求我过这么一次,无
论如何我也不能辜负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你会作为杨俊的儿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杨彪突然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刘平几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这个既无政治根基也无文才
武略的一介乡野草民做什么呢?
杨彪慢慢用指头敲击着膝盖,双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汉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里,象我这样的公卿辅
臣,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跟随陛下从洛阳出来的大臣们已是七零八落。长此以往,
曹氏将会是第二个王莽——想要重振朝纲,只靠我们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刘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杨彪竖起一根指头:“陛下光是承受着曹氏的压力,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我们
需要一位影子,能够在暗处活动,为陛下笼络更多忠心汉室的人,积蓄反击的力量。你
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汉室宗亲多了,何必找我这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谁会相信。”
“但陛下的亲兄弟只有你一个,你们的相貌一模一样,没有人能代替你!”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寒风顽强地从布幔缝隙中透进来,让这一老一少都不自
觉地缩了缩肩膀。毕竟天气已是十二月,而许都还在遥远的前方。
刘平道:“杨太尉当初布这一枚闲子下去,是否就已经早有成算?”
杨彪呵呵笑了一声,味道苦涩:“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将你拖
进来……可汉室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锱铢必争,挖掘每一分可以利
用的力量,不放过每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胡须一颤一颤。忽然间,杨彪象一头老狮子挺直了身
体,猛地扳住杨平的双肩:“四百年刘氏基业,不可以毁于我等之手。大汉历代皇帝,
可都在看着我们呐!”
刘平被老人突然的爆发震慑住了,他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执著到了这种程度。他不太
敢正视老人灼热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闪。杨彪看到他的样子,哑然失笑,慢慢松开刘平
,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平冠,恢复沉稳的神态。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一切也许很难在仓促之间接受,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杨彪说,“每一天,汉室都在不断衰弱,不断死亡。”
刘平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亲,而是你们要找我?”
杨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对你父亲的才干欣赏已久,这一次的征辟确实是出自司空府
的命令,我们不过是在悄悄地推动,试图创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被征辟的朝廷官员在半路遭遇盗匪袭击,力战不敌,车夫与亲生儿子遇难,自己被斩
断了一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事情很常见的。”杨彪说得轻描淡写,刘平觉得背
后有些发凉。
“可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他嗫嚅着,想起那两具尸体和父亲惨白的脸孔。仅仅
只是为了制造这一个假象,就付出两条人命和一条手臂。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杨平’的痕迹,不让人产生怀疑。要知道,曹操的势力,
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们不能有一点疏失,否则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季才早已经有
了这个觉悟,他随时可以为汉室付出自己的生命。”
杨彪别有深意地说,同时看向刘平。刘平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表示。杨彪也没有继续
追问,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车轮继续向前滚动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杨彪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有意无
意地扯一些闲话,从经学、玄学谈到国政历史、名物掌故。刘平从小就被司马防请来名
师悉心指点,腹中博学,跟杨彪这等大儒谈起话来,倒也头头是道。
过了正午,官路已经越走越平稳,路面随着络绎不绝的车马日渐平整。荒废的驿站也陆
陆续续重新设立起来,越接近许都,大路两旁就越热闹,随处可见农夫在广袤的荒地上
埋头苦干。有几棵稀疏的新栽小树,象是戍田的卫士一样在田埂上一动不动。
分辨军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军
人负责的田地则全部由精壮的男性壮丁开垦,效率要高得多。远远望去,整片田野被开
成一块块方正的黑黄色土地,如同一个参差不齐的巨大棋盘。
到了傍晚的时候,远远的已经能够望见许都高大的城垣。刘平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城,不
料马车在这里忽然做了一个急速的转弯,掠过许都城边,朝着右侧继续疾驰而去。当天
色即将彻底黑透之前,马车来到一处小山山麓,在一处独栋小屋前停住了。
这小屋方方正正,门口陈有两尊石驼,四周种植的都是松柏。夜风一吹,有阵阵低沉的
沙沙声。
“下车吧。”杨彪对刘平说。
刘平有些惊异:“我们……不是去许都么?”
“是的,不过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杨彪说,“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
否则曹氏会怀疑。你在这里下车,会另外有人带你入城。”
刘平掀开布幔跳下车去,忽然又局促地探回头来:“杨太尉,我……”
杨彪只是摆了摆手,似乎不打算给他机会说出决定:“接受也好,回绝也好,你可以当
面说给陛下听。”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后重新隐没在布幔后。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刘平茫然地站在黑暗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的一瞬间
,想做出的决定是什么。
这时他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第三章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荆钗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
沧桑,狭长的眼角和薄唇边都带着淡淡的皱纹。
“杨平?”女子的声音很谨慎。
刘平点了点头,双手垂拱,行了个空首拜。女子抬起灯笼,看到他的脸,不禁微微一讶
,一时间竟忘了回礼。女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面色一红,略举低灯笼,低声
道:“快随我进来。”
刘平犹豫了一下,跟着女子进了屋子。女子取开灯笼罩子,点起了两根素白大蜡烛,刘
平才看清房里的陈设。原来这里并非是居所,而是一间祠堂。祠堂的两侧简单地搁着鬯
圭、绫寿币等祭器,正中摆放着陈案、香炉和烛台。祠堂相当简陋,祭器品级也不高,
但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刘平看到陈案正中供奉着一块槭木牌位,上面写着“故弘农王讳辩之位。”
一看到这牌位,刘平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搁下灯笼,淡淡道:“亡夫以
弘农王薨,不能入宗庙。陛下移跸许都之后,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
泉。”她穿的是一件破旧宫服,样式华贵,却洗的有些发白,上面还留着密密麻麻的针
脚和补丁。
“您难道就是……”
“不错,我就是弘农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举手肃拜,算是补上
了刚才的失礼。她放下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刘平一眼。刘平知道她是好奇
什么,一阵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唐姬,是弘农王刘辩惟一的妻子。灵帝驾崩之后,刘辩只坐了四个月皇帝,便被董
卓废为弘农王,随后被生生鸩死。刘辩死后,唐姬流落至民间,甚至一度传说被李傕逼
婚,不知所踪。最后还是当今天子下诏,这才将她千辛万苦迎回宫中,为弘农王守陵—
—这段故事,刘平还是听司马家的那些丫鬟们说的,那些小姑娘对这类遭遇都极有兴趣
,讲起来就没完没了。
想不到她没留在洛阳,也跟随天子来到了许都,还在郊外为弘农王立了一个小祠堂。算
起来,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刘平心想。
祠堂里没有毯子,于是两个人只能相对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杨太尉路上应
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刘平点点头,觉得她的话有些古怪,什么叫做“我需要知道”
的?难道还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额头撇下来的一丝头发撩上去,正色道:“许都不比别的地方,走错一步都可能
有杀身之祸,切不可掉以轻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与伏妹妹,就只有杨太尉、杨俊大
人和我知道。”
刘平挪动一下脚步,心里有些惊讶。这等机密的军国大事,居然一位废王的妃子也参与
其中,看来真如杨彪所说,他们现在不得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唐姬看到刘平嘴唇微翘,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个废王的寡居妃子,
无声无臭,除了陛下并没人真正关注我。杨太尉声望太高,掣肘甚多,许多事情我比他
去做要方便些。”这一句话绵里藏针,刘平被人说中心事,面色登时红了起来,手足有
些无措。
唐姬没再继续拿言语挤兑他,她款款走到门口,倚门张望了一下,回头道:“我每个月
会有三天时间,来这里为亡夫祝祭。这期间没有人会来,只有我和一位随侍的小黄门。
”说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饰递给刘平。“今天是最后一天,再有半刻,宫里就会派车来
接我回去。你换上这套服饰,跟着我,记住,不要开口说话。”
刘平注意到,唐姬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稳重,开口讲话的时候,她的两道鱼尾纹在烛光
里分外醒目。也许是复杂的经历,让这样一个姑娘变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来的那位小黄门呢?”刘平问。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经被我遣散回家了。”刘平松了一口气,
他还担心这些人会象对付那个符传车夫一样,将这个小黄门也杀掉灭口。就为了送一个
人进京,要害掉两条性命,刘平可不愿平白背上这些杀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倒真是心慈的很,连一个阉人的生死也要过问。”刘平正
色道:“人无贵贱,岂可轻决其生死。”唐姬眉毛轻微地抖了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
入祠堂后堂。
刘平趁机换上宦官服装。等他换好以后,唐姬提着一个篮子走出来,里面装着一些鱼酢
酱、鹿脯和冷芸豆。刘平一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反而在刚才还吐了不少,早已是饥肠辘
辘。唐姬把篮子递给他,刘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鹿脯,蘸了蘸鱼酢,刚要放到嘴里,
忽然抬头问道:“这些……难道是弘农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么的,无非是给活人看的罢了,死者长已矣,又何必在意。”刘平道
:“你想得倒通达。”唐姬看着他抓着鹿肉不放的样子,抿起嘴来:“鬼神要的不是祭
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两人一起笑起来,气氛融洽了不少。
“我听说你已经有了字?”唐姬熟练地把一些酱涂抹在鹿肉上,递过去。
“嗯,虽然年纪还差两岁,不过在河内好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刘
平回答。按礼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这个时代,一切规矩似乎都乱掉了。大家都迫
不及待地把成人仪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礼的一天。
“也是呢。乱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的快。”唐姬轻轻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刘
平还是说她自己。
刘平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刚打了一个饱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银铃声。唐姬
把灯笼塞到他手里,叮嘱道:“记住,把头低下去。”
刘平“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他小时候读书,最痛恨“十常侍”之类,常常跟司
马懿感叹说宦阉误国,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敛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刘平弯着腰,低着头,举着灯笼走在前头。两人出
了门,门口早有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等在那里,车盖上系下十二道银色鸾铃,还有两席
猩红毡毯铺在座位两侧——看来天子对这位嫂子待遇着实不错。
唐姬走到车前,冲刘平丢了一个眼色。刘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让她踩着登上车去
。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车盖的撑杆,右足轻点,纵身跳上车去,刘平的背
部并没吃多少力。刘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凛然。看不出这位娇滴滴的寡居王妃
,行动居然如此迅捷。
鸾车一路银铃响动,路上的行人纷纷朝两侧让去。唐姬端坐车上,平视前方。刘平在她
身后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车体,一手提着灯笼,生怕烫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这一团烛光,他注视着唐姬随着车子摇摆的纤弱身子,象是在风中飘摇的
芝兰,不禁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位颠沛流离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漩涡中来
,来做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刘平觉得他和他周围的人真是充满了谜团。
鸾车开到许都东侧的宣阳门的时候,恰好城墙上的刁斗“铛铛”地响了三声,已到城禁
之时。城门司马看到鸾车开过来,知道是弘农王妃回来了,连盘问都不盘问,直接推开
了半扇大门,让开大道。鸾车正要往里进,忽然从森森的通道里冲出来数十名骑兵,与
鸾车恰好在狭窄的城门洞中狭路相逢。
唐姬和刘平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些揣揣。鸾车车夫直起身子,愤怒地喊
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拦王妃车驾!”
为首的那名骑士腰悬长剑,沉着脸,高举手中虎符,高声道:“奉司空府军急令,挡道
者格杀勿论!”
唐姬一听不是冲他们来的,便放下心来。可这家伙明知是王妃车驾,还如此倨傲,这让
唐姬也有些不快。她从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请问前面说话的,是邓展将军么?”
带头的骑士过来,这人三十多岁,瘦脸高颧,细长的双目挤向额头,一脸天生怒相。他
听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务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请王妃恕罪
。”
唐姬肃礼道:“妾刚祭扫弘农王祠回返,不知竟冲撞了将军行伍。”
邓展平日连皇室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这个王妃,不过毕竟尊卑有别,她如今先
让了一步,邓展也不好继续摆出跋扈的姿态。他扫了一眼鸾车上的车夫与小黄门,抱拳
一晃:“是邓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员在半路遇着贼害,我们接了当地行文
,前往接应,不敢耽误。”
唐姬心里了如明镜,知道杨俊遇袭的消息终于传入许都了,便颌首道:“既然如此,还
是救人要紧。将军先请。”她吩咐车夫把马车倒出门洞,闪在一旁。邓展率领那一批骑
兵匆匆离去。
刘平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可邓展临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让他冷汗肆流,后背一阵
冰凉。他当过猎人,那种视线,是属于极度危险的肉食动物。唐姬小声道:“他是曹纯
麾下的虎豹骑,武艺非比寻常。”
邓展的队伍完全离开以后,鸾车才继续进城。所幸接下来的路上,没有人再为难他们,
比起和平时代的城市,许都就象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随处可见。青
色的城墙很是高大,宽阔街道两旁开张的店铺却很少,房屋之间的空地搁满了守城器械
和柴薪,彷佛敌人随时都会攻城。宵禁即将开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驻足停留。
比起洛阳与长安的规模,许都的皇城要小许多,简单地分成三层结构,方圆不过三里,
禁中更是只有一里见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国家艰难,天子应厉行节
俭,以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还都故城的时候再修葺不迟。
所以象唐姬这样的,都不住在宫中,而是在城中另外的地方居住。
鸾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内城宫门,唐姬对车夫道:“我要先去觐见陛下,再回去休
息。”
宫门司马看到唐姬的车这么晚还要入禁中,都有些诧异。不过唐姬说是去见伏后,又出
示了竹籍,司马略一查问,也便放行了。入宫之后,一路冷冷清清,四周无灯无火,只
有一队卫兵靠在殿门懒散地闲聊。
唐姬轻声喟叹道:“纵然是少帝之时,宿卫也未曾轻疏到这种地步。”
省内乃是君王平居燕处之地,如果是汉室威仪还在的时候,别说一个王妃,就是当朝重
臣,乘夜入宫也是极困难的事,非诏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篱下,所居之处又只是临
时改建的小宫城,从上到下都因陋就简,全没了当年庄重。
唐姬的鸾车一直开到禁中掖门前,一个老迈的中黄门等候在那里。唐姬跳下车问道:“
张宇,陛下可曾安歇了么?”那个被叫做张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刚伺候陛下服过
药,如今还算安稳。”唐姬双肩微垂,象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宦官道:“陛下说想向
您问询祭兄之事,只是行动不便,特许您入寝殿问安。”
“那可太好了,我给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长的夜息香,回头熏熏殿内,能治失眠。”
唐姬一指刘平,刘平早在手里捧着几封散发着清香的植物枝叶。
宫中用度一向短绌,当初在洛阳时,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寻找吃食。即便现在到了
许都,宫中诸人还是要时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济日用。王妃拜访皇后时带草药,听
来心酸,可也实属平常之事。
刘平心中暗想,听起来他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
上。
刘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趋。省中极小,很快两人便走到寝殿前,殿内尚有灯火
摇曳,门口候着几个小宦官与侍女。张宇还想拦住刘平,不料唐姬身子略侧,刚好挡住
他的视线,刘平一脚便踏入殿门。
张宇眉头一皱,大喝道:“大胆!你是哪家的黄门,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刘平有些惊
慌,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殿内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是我那唐姐姐么?快进来罢。”女声稚嫩,却有一股
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唐姬道:“听闻陛下龙体欠安,我特意带来一些草药。”女声道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小黄门一起呈进来吧。张宇,你不必在这里值夜了。”
老宦官闻言,涨红了脸,诺诺退开,还不忘狠狠瞪了刘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宫里的
规矩,全乱了。”
唐姬和怀抱草药的刘平一进寝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刘平皱了皱眉头,把
那一捆夜息香搁到香炉旁,把腰直了起来。这一路上他为了防止别人看到他的容貌,一
直佝偻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这寝殿陈设颇为朴素,细梁低檐,素纱薄板,尚不及寻常郡守之家。一张漆成黑色的枣
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
帙。一扇绘有龙凤的亮漆竹屏风立在当中,将整个房间隔成了两半,算是这殿中——也
许称之为屋中更为恰当——最为贵重之物。屏风的另外一侧,烛光闪闪,似有人影闪动。
转过屏风,最先进入刘平视线的,是一个跪在床边的女人。这个女人看起来比唐姬要年
轻得多,拥有一双妩媚而充满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极黑极亮,尖颌圆额,云鬓高挽。一
支金色步摇斜插在发髻中,看似信手为之,却衬得她那张未施粉黛的玉容艳光四射。她
仅仅只是安静地端跪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以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寿吧,刘平心想,同时心脏砰砰直跳。这女人无须言语,只那两
道淡淡的蛾眉略抬半分,那与生俱来的艳丽便会让人窒息。刘平勉强把视线从伏后身上
挪开,转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头搁着一碗满满的黑褐色药汁,还热气腾腾。一双纤细素手搭在锦被之上,锦被里正
熟睡着一人。
刘平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第四章
真的是太象了。
虽然之前杨彪和唐姬都曾经有过类似的感叹,但当刘平自己亲眼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天子
、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时,仍旧忍不住瞠目惊舌。
两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型,就连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两撇吊起的眉毛都毫无二致
,简直象是在照着一面铜镜。
可若是仔细观察,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刘协更显得清瘦些,脸颊两侧深深地
凹下去,苍白而枯槁,弱不经风。刘平是在河内山野里长大的,皮肤粗粝,却洋溢着健
康的活力。
伏后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刘平,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间竟失了神。只有刘协
依然沉睡着,似乎没觉察到屋子里多出两个人来。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刘平在心里默念,感觉到鲜血在体内沸腾,来自于血缘的神秘联系在跃动着。这一瞬间
,他忘记了自己杨俊之子的身份,忘记了过去十八年来在温县的生活,忘记了过去一天
一夜来所经历的折磨。血脉的呼唤告诉他,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
弱的汉室天子。
他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道:“皇兄……”
伏后伏下身子,白皙的脖颈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细腻的食指抚摸着天子的额
头,把两片嘴唇凑到他的耳旁,轻声道:“陛下,您的兄弟来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
一样。”刘协浑然未觉,依旧沉睡着,似是疲惫之极。伏后抚过他的脸颊,眼神里充满
爱怜。
唐姬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趋身过去一看,不由得低声惊呼。伏后的眼神证实了她的
猜想,刘平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回想起刘协那铅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预感笼罩了他
全身。
伏后为刘协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双手,用低沉而哀伤的声音对
着两个人说道:“你们来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龙驭宾天。”
这声音极低,听在刘平和唐姬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刘平盯着刘协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庞
,思绪剧烈地翻腾着,这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吗?把一个失散了十八年的兄
弟送到他面前,然后告诉他已经离世。
唐姬压抑着悲痛,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可我三天前离开的时候,陛下龙体不是还好
么?”伏后道:“从昨晚开始,陛下突然高热不退,折腾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让他进
些稀粥,可陛下已没了气息——还好,陛下是在睡梦中去世,我想也许没那么痛苦。”
她最后补充的这句,象是在安慰自己。唐姬闻言身躯一软,一下子仆倒在地,发出极力
压抑住的呜咽声。伏后迅速把她搀扶起来,严厉地对她说:
“唐姐姐,你哭什么?你忘记了么?陛下从未离去。”
听到这句话,唐姬身子一震,呜咽声停止了。伏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刘
平身前,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礼节拜道:“臣妾伏寿,拜见陛下。”
屋子里的时间停滞了那么一瞬间。刘平脑子嗡了一声,猛然间醒悟了,他终于抓到了之
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问。
“你们如此急迫地把我从温县召来,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个!”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天子希望刘平入许在暗中帮助皇室,那需要一个漫长的筹谋过程,
断断不会急切到连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让他赶往许都。杨俊也罢、杨彪也罢、唐姬也罢,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刘平匆忙地传递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搁。这些异常举动意味着,许
都即将发生大事,而刘平在其中将会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现在刘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你说的没错。”伏后平静地回答,这个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稳,“把你召入许都
,就是希望你能够代替你的兄弟,来做这个皇帝。”
刘平刚要开口,伏后举起手掌,示意等她说完。
“其实杨太尉并没有骗你,把你召入许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只是自入冬
之后,陛下就染了重病,每下愈况。到了前几日,我们知道陛下必已无幸。可汉室不能
无人支撑,所以我们只能提前发动,请杨俊尽快带你赴许。”
伏后把手伸入锦被里,从里面取出一条衣带,从中取出一条二寸见长的绢束。绢束上留
着一行墨字,字迹潦草,能看得出写字的人已近灯尽油枯。她又从枕边取出一方玉玺,
把这一绢一玺托在手中,表情变得威严起来。
“陛下唯恐不能支撑到你来,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这一条遗诏。刘平,接旨。”
刘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后念道:“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
切切。”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伤、愤懑与满心的不甘。伏后俯下
身子,双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刘平。
刘平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一接,接下来的将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使命。伏后并不催促,只
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的双眸美丽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对视者的思绪吸入其
中。
从前他曾经与司马懿谈过国政之道,也抒发过汉祚不兴、朝纲不振的感慨,可没想到过
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参与到国事中来。他转过脸去,注视着刘协的遗容,死者表情很平
静,似乎是托付完了一切身后之事,然后安然离去。这是一位皇帝给他素未谋面的兄弟
最后的嘱托,也是这两兄弟之间惟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终于接过绢诏和玉玺,沉甸甸的,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古怪的一份传位诏
书,刘平觉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这一件荒谬。伏后看到他终于接过去了,
松了一口气,露出明媚的笑容,与唐姬一起跪倒,向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头。
刘平手捧玉玺,嗫嚅道:“为何是我……这天下有皇室血统的,还有许多人啊。”
伏后轻轻摇了摇头:“天子在时,以汉皇之威德,能与曹贼分庭抗礼;若是天子驾崩,
曹贼必会另立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以断绝刘姓诸侯称帝之意。届时汉室倾颓,将不可
挽回。”
她抓住刘平的手掌,放到刘协的胸口,他感觉到一片冰凉。伏后的圆润声音在旁边响起
,既象是说给刘平听,又象是说给刘协:
“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没有死。你就是天子,汉天子刘协。”
我就是汉天子刘协?听到伏后这么说,刘平一阵苦笑。他从温县这一路走来,先是舍弃
了杨平的身份,变成了皇帝的兄弟;现在又舍弃了刘平的身份,变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这时总算恢复了一些情绪,她擦干脸上的泪水:“陛下大行之后,除了妹妹你,可
还有别人知道?”伏后道:“这一整天里,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代他的名义发出诏书,
谢绝一切谒见。太官们进的汤药、饮食,我都亲自到宫门接应,生怕他们觉察到什么—
—宫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执起刘协冰冷的手,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他的胸膛,侧过脸来:“假如你们再不来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一直到这时候,伏后才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
她伏在床上,脸上的光华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这个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尸体旁边足足一整天,强忍丧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与侍
寝的皇后两个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点戚容。寝宫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她心跳加速,
因为这是一条极其脆弱的防线,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宫女、最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
毁掉她的努力——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汉室的灭顶之灾。
她在针尖上跳着七盘舞步,而惟一能指上的希望,仅仅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孪
生兄弟。
这需要何等坚毅的心志。
刘平满怀敬意地望着伏后,这正是史书中所谓的“义士”啊。
这两天内他所接触到的人,无论是杨俊、杨彪、唐姬还是这位伏后,性格各不相同,却
都有着一种超乎执著的热诚,为了汉室而不在乎任何代价。刘平不知道,促使他们愿意
甘冒奇险的,究竟是对汉祚的责任感,还是对天子本人的忠诚。
已经死去的刘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赖?
刘平这时候才想到,他对这位兄弟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仅仅只是传到河内的一些只言
片语:朝廷暗弱,天子无能,任凭权臣当道……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递过一套衣裳,悄声道:“陛下,请您更衣。”刘平尴
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风后面,脱下小黄门的衣服,换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旧,
质地却十分柔软,举手投足颇为舒适。刘平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努力想象刘协走路
的姿势。
两个女人看他换完衣服,低声商量了片刻。唐姬从纯银括镂奁里取出一盘白色的妆粉,
托在手里,伏后取来一支毛笔,亲自用柔软的笔端蘸着粉末,在刘平脸上轻轻地涂抹。
刘协与刘平两个人尽管容貌相同,气质却大为迥异。毕竟一位是颠沛经年、缺衣少食的
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间长大的世族子弟。
一双素净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飞舞,几缕幽香钻进刘平的鼻孔里。这香气不是来自于皇室
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肤自然生出的香气。刘平抬起眼,伏寿的面容近在咫尺
,正全神贯注地雕琢着,一滴晶莹的汗珠出现在她精致的鼻尖顶端。
她还不时用指尖沾上一点点灰褐色的药汁,在他沾满白粉的脸颊上蜻蜓般点过,刘平觉
得痒痒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乱动。”伏寿说,略带怒意。刘平连忙收回视线,老老实实正襟危坐,把
眼睛闭上。
给刘平施完粉以后,伏后退后看了几眼,旁边的唐姬也点了点头。两个人本来就很相似
,这么一施妆,刘平黝黑健康的肤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细微不同,大
可以托辞是皇上的“病容”。
伏后擦干净手,从书架上取来一册应邵的《汉宫仪》和蔡质的《汉官典职仪式》,双手
奉给刘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随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进来的新
员。这陟黜赏罚的规制,得用心读熟才行。”
然后伏后转过头去,对唐姬道:“尽快告诉杨太尉,陛下适应朝政还需要一段时间,这
段时间绝不能有闪失。”唐姬应了一声,对伏后发号施令显然习以为常。
刘平心中暗暗有些惊讶。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行动举止却沉稳至极,处变
不惊——这距离她丈夫的离世甚至还不足十二个时辰。
屋子里的药味依旧很浓烈,因为今天太官每两个时辰就进一次药。为了不引起怀疑,伏
后把每一碗药汁都仔细地倒入地板缝隙,渗到下面的泥土里去。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
上,一位活着的皇帝站在屏风后,他们是两个人,但又是一个人。“天子刘协”在这间
充斥着苦涩药味的屋子里,陷入一种既死又活的奇妙状态。
刘平看到自己脱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现在代替了刘协,那真正
刘协的尸体该如何处理?还有,唐姬是带着一位小黄门进来的,如果她一会儿只身离开
,也会引起怀疑。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伏寿已经坐回到床边,一边抚着刘协的额头,一边回答道:
“我已经有安排了,这将是对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验。”
第五章
从昨天开始,荀彧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尚书台。
曹公的大军如今驻屯在官渡,安抚许都乃至整个大后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
文书如雪片般飞入这小小的尚书台,几乎每一份都加盖着“急报”的符印,这些都要他
代替曹公来做出决断——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责任。
何况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传诏不见外臣,许多朝请奏议也得由他批转。
“天下方乱,国事未已呐……”
荀彧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将油灯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紧了紧。连续数天
的熬夜,让这位面如温玉的谦谦君子也显得憔悴起来,细微的皱纹在眼角额间悄然滋生
,那一缕黑亮的长髯垂在颌下,已略有卷曲。
一位仆役将竹炉里残留的灰烬捅了捅,几点有气无力的火星闪了闪,随即熄灭。他无奈
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了眼快被冻住的砚台墨池,叹了口气,挥动手掌。仆役连忙
取来几截炭棍丢入炉中,趴在地上拼命吹气。
荀彧一直不肯使用洛阳山中产的精炭,那种炭火力很足,产量却很低,有限的几百斤都
被荀彧转送去了皇宫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烟,影响批阅公文,所以荀彧只在屋
里实在太冷的时候才添上几根。他觉得既然自己是尚书令,就该为百官做出表率。
火苗腾地从炉中又冒了出来,屋子里的温度略微上升了一些。荀彧搓搓手,伸手又取来
一卷文书,熟练地扯开外束的丝绳。
就在这时,从窗外隐隐地传来一阵呼喊声。荀彧微微皱了皱眉毛,侧耳去听,他是个谨
慎的人,这是在皇宫之内,如此大声喧哗可不怎么成体统。
“走水了!”
更清晰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荀彧手中的毛笔一颤,险些把墨汁滴到铺好的竹简之上。
冬季风干物燥,皇宫内又多是木质建筑,最怕火灾。如果烧起来,那可是会连绵一片,
无休无止。
荀彧迅速站起身来,推开门快步走出去。大门一开,门外的寒风趁机呼地吹进来,让他
有些麻木的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忧虑加深——这么大的风,若真的起了火该如何是好。
皇宫里已经乱成一团,直宿卫的戍卒、卫官们跑来跑去,吵吵嚷嚷,到处都是叫喊声,
有朝宫外跑的,有朝宫内跑的,象一群没头苍蝇。他们多是来服徭役的乡兵和村民,根
本没受过任何训练,碰到这种事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一个小黄门站在高处,大喊大叫,试图控制着这种混乱局面,可惜根本没人听他的
。小黄门跳下高台,朝外面狂奔,与荀彧几乎迎头撞上。
荀彧举头望去,不由得心中一凉。起火的正是禁中寝殿方向,而且火头涌起,浓烟滚滚
,在夜里显得十分醒目。“皇上呢?”荀彧抓住那个小黄门,大声问道。小黄门连忙回
答:“陛下仍在寝殿,张老公公不肯开门,小的正打算去调宿卫救驾。”
这让荀彧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荀彧环顾四周,高声喝道:“今日是谁当值?”
“种校尉。”
“他在哪里?”
小黄门还未回答,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军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荀彧认出他就是长水校尉种
辑,冷冷地问道:“你的人呢?”种辑刚从睡梦中被人叫醒,脑子还有些糊涂,听荀彧
这么一问,这才攥着头盔的冠缨喘息道:“他们都在宫外,宫门司马无诏不敢擅开。”
“荒唐!主官直宿宫内,部属怎么都驻在宫外!”荀彧大怒,“传我的命令,大开中门
,让他们立刻进来护驾!”
长水校尉本属北军,执掌京城治安,早已是个不领兵的荣衔。种辑手下的士兵,都是天
子从洛阳逃难后一路上收拢来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简,便把原来卫尉和光禄勋的职责分
出来一部分给他,让他负责宿卫。相比起那些闲散的卫官,种辑麾下的军人还算是比较
精锐,是朝廷在许都惟一一支可以信赖的力量。
种辑连忙领命而去, 荀彧又抓到了几个郎官,让他们赶紧去收拢自己的部属,到禁中
省门前集合。有了尚书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乱的人群逐渐恢复了秩序。
从尚书台到省门非常近。荀彧三步并两步赶过去,看到两扇黄框大门仍旧紧紧闭着。此
时火势越发大了起来,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浪。
荀彧心急如焚,仰头喊道:“我是尚书令荀彧,门上是谁?”半扇门缓缓打开,露出一
张惊慌的老脸,他是中黄门张宇。
“是荀令君?”
“快开门!你想让整个禁中烧成白地吗?”荀彧瞪着眼睛大喝。
“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张宇如释重负,连忙吩咐人把门打开,嘴里还絮叨着:“
我是怕有人趁乱对皇上不利,许都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样。”
荀彧知道这个老头子一向牢骚满腹,此时也不便深究,一脚踏进门去,问道:“陛下此
时在何处?”
“陛下和皇后都及时逃了出来,此时正在旁边的庐徼里安歇。”
荀彧心中稍安,朝里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寝殿,整栋建筑已经完全被火龙笼罩,烟火
缭绕,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一群宦官惊慌地拿着扫帚与湿棉被拼命扑打。
荀彧扫视一圈,忽然问道:“缸中为何无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里本该盛
满了水,以备火警之需。张宇道:“宫中浆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冻,又乏
人补水……”
这时候那个小黄门插嘴道:“宫中各处,多有积雪,可让人煮雪化水,可应一时
之需。”荀彧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就按这个法子办。
这时候种辑率着一队士兵急急忙忙冲过来,荀彧看到他们腰间还悬着钢刀,气得够呛:
“你也是老臣子了,这点规矩也不懂?是想刺杀陛下吗?”种辑红着脸,命令士兵们把
武器都解下来丢在地上,一时间青石地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先救驾,再救火。”荀彧沉着脸发出指示。于是士兵分成三队,一队去支援那些宦官
,尽力不让火头蔓延到周边的宫舍,一队去救皇子、嫔妃,还有一队紧跟着荀彧与种辑
直扑庐徼。
庐徼是执卫歇息之地,靠近宫墙,与宫舍之间隔着一条掖道与濯池,一时半会儿还波及
不到。张宇在火起之后第一时间把皇上转移到这里,到底是灵帝时就执宿禁省的老宦官
,经验毕竟老道。
荀彧看到皇上裹着一匹锦被,坐在庐外的石阶上,直楞楞地望着寝殿的火光发呆。旁边
伏后与唐姬分侍两侧,两个人都是云鬓散乱,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极其仓促。
他顾不得礼数,走上前单腿跪地:“微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荀彧抬起头,看到天
子面色苍白,脸上还有几道灰痕,狼狈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当天子来到许都之
时,也是这么一番落难的神情,荀彧自责之心大起。
这时伏后道:“荀令君,这四周可还安全?”
见伏后不急于撤离,先问四周安宁,正是持重之举。荀彧颇为赞许,垂首答道:“长水
校尉种辑也在这里,有他们护卫,可资万全。还请陛下移驾尚书台,以免不测。”
荀彧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种辑与伏后以极快的速度交换了一下眼色。
“准奏。”刘协咳嗽了几声,声音细弱不可闻。荀彧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
一眼,伏后道:“陛下圣体未安,又受了惊扰,须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
,此时也并非追究之时,便让张宇前头带路,种辑率部护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
中。
一出去,荀彧发现禁中外围早被一支部队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对大火无动于衷,只
是把手中武器横置,把所有试图逃出皇城的人都挡了回去。
“荀大人,末将救驾来迟。”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仍旧听得
一清二楚。荀彧知道,这是扬武中郎将曹仁。他本来驻扎在许县南部,后来曹军主力北
上,就把他调回来卫戍许都。是曹司空留在许都最强大的一支武力。有这样一支精干部
队存在,足已震慑四周宵小。荀彧计算了一下,从火起到曹仁的部队赶到,前后不到三
柱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释,然后走过去,对曹仁道:“将军来的好快。”曹仁咧开嘴笑
了笑:“天子有事,岂敢不快。”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后的皇帝
,那眼神绝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没注意曹仁的眼神变化,他指了指卫戍部队:“天子受惊,不利刀兵,劳烦将
军了。”
曹仁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马鞭,道:“收鞘。”千余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时“唰”地
把佩刀收入鞘中,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
军阵无声地裂成两半,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种场面,让种辑的脸色不算太好看。
他让部下围住天子,在两侧曹军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顺利进入尚书台,种辑
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荀彧看到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觉得实在有些滑稽。
曹仁并没有呆太久,这么多兵甲环伺在天子四周,难免会有谋逆之嫌。等到种辑的宿卫
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曹仁便告辞荀彧,率军回营。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干干净净。
在尚书台内,等到皇帝被安顿好了以后,荀彧向伏后问起究竟。伏后说,今夜唐姬带了
夜息草进献陛下,不慎打翻香炉,引燃帷帐。唐姬的随侍小黄门拼了性命护送三人出寝
殿,自己却被烧死在里面。
荀彧没对这个说法表现出任何疑问,他请天子与皇后在尚书台暂且安歇,然后匆匆离开
,指挥宫人继续灭火。唐姬碍于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与皇后。没人接近这对
尊贵的夫妇,只有中黄门张宇守在尚书台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发着牢骚。
大火烧了足足一宿才被扑灭,寝殿和周围的一座偏殿几乎被烧成了白地。在寝殿的废墟
里,人们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想必就是那位舍生取义的小黄门。
等到了天明之后,刘协在伏后的搀扶下走出尚书台,朝着已化为废墟的寝殿方向望去,
默不作声。
伏后的这一条计策可谓决绝之至:为了彻底掩盖,她索性一把火点燃了寝殿,焚毁了身
穿宦服的刘协尸身——她为防止别人看出破绽,甚至亲自挥刀为刘协的尸体去势。刘平
有些瞠目惊舌,他可没想到她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于是,这一位九五之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汉室二十余帝,从未死
得如此凄凉,如此不为人知。在刘协短短的十八年人生里,他从一个诸侯手里流转到另
外一个诸侯,忧愁凄苦,从未有一刻体验过威加海内的威仪,从未有一刻快乐过。他惟
一能做的,只是目送着大汉王朝逐渐步向衰亡。在刘协身后,休说配享太庙,就连谥号
也没资格得到,因为他还“活着”,死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黄门。
刘平望着废墟上袅袅升起的余烟,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愿离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诵
着安魂的经文,这是温县的和尚教给他的,据说可以让死者安息。这些自称佛门的信徒
,他们的经文拗口古怪,却包含着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想,对未来充满了忧虑和茫然。
伏后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陛下,外面风寒,快快进屋。今日要请圣安的臣子,可不
少呢。”她语气温婉,却暗藏着许多意义。
念罢一段经文,刘平抬起头,略微抬高声音:“扶朕回屋。”从这一刻,“杨平”与“
刘平”也随着刘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刘协”。
与此同时,荀彧正站在寝殿废墟之上,指挥着一群人搬开瓦砾,搜寻遗物。按说这不该
是尚书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认为禁中起火,干系重大,必须要亲临才能放心。种辑则拿
着一本簿子,清点着宫人的人数。那个小黄门的遗骸就摆在旁边,被一块白布覆盖着。
这时,一个人踏着瓦砾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稳很轻,如同一条草蛇游过残垣断壁,悉
悉索索。当他快接近的时候,种辑才骤然发觉,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
,然后抬起脸,笑意盈盈。
“满大人,怎么您也来了?”
来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蜡黄,一脸的皱纹层层叠叠,几乎把五官都淹没。他叫满宠,洛
阳旧臣们并不畏惧在朝堂上与曹党抗争,偏偏却对这个担任许都令的男子噤若寒蝉。他
就象是盘旋在许都上空的一只夜枭,这座城市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当初天子刚
来许都不久,曹操就任命他为许令,四年以来,这人让洛阳旧臣们在暗中吃尽了苦头。
满宠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种辑的表情变化,他拱了拱手,把视线投到那具小黄门的尸体上。
“他就是那个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小黄门?”
“是的。”种辑尽量简短地回答。
满宠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去,掀开白布的一角,里面露出一截已经焦黑的胳膊。种辑周
围的宫人纷纷把头偏过去,满宠却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来,从尸体上刮
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灰黑尸粉。
整具焦炭般的尸体就这么暴露出来,安静地躺在地上,两个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紧闭
的下颚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满宠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躯体上缓缓摩挲,还不时捏起一
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种辑忍不住道:“满大人,死者为大,何况还是位危身奉主的忠
臣,何必如此。”
种辑并不知道昨晚宫内的情形,但他直觉地意识到火灾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不能让满
宠和这具尸体接触太多。满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昨晚具体情形是如何的
?”
满宠是许都令,负责整个许都的治安工作。禁宫虽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但他有权过问。
种辑为了把他的注意力从尸体上挪开,只得开口把起火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从伏后那里听来,与荀彧所知并无二致。满宠对这个故事听得很仔细,还
问了几个问题,甚至没有放过任何小细节。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种校尉您的部属并没有在宫中宿卫,而是在宫外驻屯,一直到
火灾发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宫。”
“是的。”
“可您当夜不是轮值吗?主官宿卫,部属却留在宫外,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满宠的疑问让种辑停顿了一下。事实上,让他把宿卫派去宫外是来自于伏后的命令,她
要求尽量拖延时间,他不知原因,但仍旧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这是绝不能让满宠知
道的。
“因为宫内狭窄,人多则乱。陛下最近龙体欠安,喜欢清静一些。”种辑解释道,然后
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么漏洞。
好在满宠没有对这个细节穷追猛打,道了声“辛苦”,然后直起身子,朝着荀彧的方向
走去。种辑望着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连忙命令手下把尸体抬走,以免又横生什么枝
节。
荀彧正在废墟上走来走去,脸上沾着点点黑迹与灰絮,眼角还带着疲惫之色。不时有人
呈上从瓦砾里翻检出来的纸片、竹简,这些东西都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但只有荀彧亲
自过目后确认没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让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烬,其中包括不
少千辛万苦从旧都转运来的内档,这让荀彧很是痛心。
满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伯宁,你来了。”荀彧点点头,
对于满宠这个人,他很尊重,但谈不上喜欢。两个人并肩而立,面对着废墟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这场火?”荀彧问道,随手揉了揉太阳穴。
“宫里的解释,我一点也不相信。”满宠面无表情地说。
第六章
听到满宠的话,荀彧并未露出什么惊异表情,只是默默地挥动一下袍袖,让周围的侍从
都站开。满宠没有罗嗦,直接切入了主题:
“若这个小黄门是被活活烧死,死前必然被浓烟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尸体的嘴应该是
张开的。何况他四肢摊开,与被烧死的活人四肢蜷缩大不相同。这只有一种可能:死者
是死后才被放置在寝殿内。”
荀彧慢慢捋着胡须:“伯宁你倒真是观察入微。”
“我亲自试过。”满宠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欢这个话题,很快就回到正题
:“我刚才还检查了死者的胯下,什么都没有摸到,切得干干净净——事实上,依宫里
的规矩,宦官只须除去阳锋,却不必连两枚肾囊也切掉。”
听到这里,荀彧终于有些动容。
“死者绝不是唐姬的小黄门,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们应该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
会不惜在寝殿点起一把火,毁尸灭迹——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陛下大费
周章把他弄进宫后弄死的用意为何。”满宠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总
之,这场火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荀彧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满宠的话很正确,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疑问,可他并不喜欢这种
把天子当作敌手的感觉。作为曹公最信赖的幕僚和朝廷的尚书令,他始终被这种矛盾困
扰着。
“我需要觐见陛下,为禁中失火请罪。”满宠说。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的目的
绝非如此。荀彧双肩微微沉了沉,喟叹一声:“好罢,你随我去,别乱说话。”
按照仪制,满宠只是个秩千石的县令,若无诏见,是不能单独觐见天子的。须有尚书令
这种等级的官员带领,方才名正言顺。即便是在汉室衰微如是的许都,这些规矩还是被
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仿佛皇家最后一块维持尊严的帷幕。
他们两个人告别了种辑,朝着尚书台走去。一路上,他们看到许多朝廷官员远远地站被
宿卫军挡在外围,却不敢离开,一个个肃立在原地,交头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经传
遍了全城,这些官员都惶恐地赶到宫城前来,来表达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诚。
惟一穿过禁军警戒线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搀扶
着女子,正焦虑而缓慢地走过殿前广场。
“董将军。”
荀彧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来的是车骑将军董承,杨彪之后,他俨然已成为洛阳旧臣一
系的领袖,起码在名义上已与曹操不分轩轾。他的女儿董贵人数月前怀上了龙种,可皇
城委实过于狭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产。他们一直到早上才听说皇宫起火的消息,顾
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赶了过来。
听到荀彧的呼唤,董承转过头来,很有分寸地露出一丝微笑,既表达了善意,又不会冲
淡对天子安危的关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搀在父亲的董妃,皱了皱眉头:“
董妃身怀六甲,何必如此劳顿?”
董承扶住女儿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陛下的安危,可远比小女更重
要。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顾小而失大。”董承说话一向皮里阳秋,荀彧也不跟他
计较,笑道:“陛下昨晚并无大恙,如今暂时在尚书台休息。董将军不妨与我们同去。
我叫他们拿个便轿来给董妃,免得动了胎气。”
“种校尉呢?他在哪里?”董妃的声音很尖利,怀孕让她的脸有些浮肿,凸显出几分刻
薄。“无缘无故的,为何寝殿会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内岂能如此口无顾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却劝道:“董妃过
虑了,伏后说只是药炉引火不慎,并无其他缘故。”董妃一听伏后的名字,冷哼了一声
:“回头叫种辑他们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寝殿居然被烧成白地
,这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着曹操,颐使气指。董承大概是觉得女儿说的有点过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
,董妃愤愤不平地闭上嘴。
董承的视线越过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后的满宠,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满伯宁,原
来你也来了。”面对董承的无礼称呼,满宠只是谦恭地鞠了一躬,保持着沉默,他可没
兴趣跟这一对父女逞无谓的口舌之利。
其实董承也颇为忌惮满宠在许都暗处的力量,可车骑将军与许令的品秩之差又让他拥有
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让他每次看到满宠,都有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就象是看到一块
路边的石头,可以轻易踩在脚下,但总不免把脚硌的生疼。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不再说些什么。很快有两位小黄门抬着一顶便轿赶来,把
董妃扶上轿子。荀彧与董承随轿一路来到尚书台,满宠沉默地跟在后面。
尚书台内,上好的精炭在炉子里熊熊地燃烧着,屋里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刘协躺在榻上
,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伏后守在一旁,眼角显出细微的疲惫。
董妃一进门,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脚步走到床边,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
说到一半,她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天子,浮现出几丝疑惑的
神情。
刘协心中一阵慌乱,董妃是与真刘协肌肤相亲过的同枕之人,想瞒过她并不容易。伏寿
昨天晚上就跟他说过,董妃将是他最麻烦的一个考验。她若是发觉天子已经易人,众目
睽睽之下嚷出来,将是一场汉室的灭顶之灾。
董妃的蛾眉微微蹙了起来,头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这个男子,毫无疑问是
自己的丈夫、汉家的天子,可总有些地方不对劲。她抚摸着滚圆的肚子,仿佛想凭借肚
中的血脉看出一些端倪。
也许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够彻底毁掉整个汉室。
突然,毫无征兆地,刘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旁边的
小黄门赶紧递来一杯热茶,让他啜了一口。刘协润了润喉咙,用十分沙哑的声音笑道:
“少君,你来了。”董妃听到天子称呼自己闺中私名,露出几分喜欢,疑惑之心小了几
分。她趋前一步,试图看得再仔细些:“陛下,您的脸色为何……”
刘协刚要开口作答,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嗽。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剧烈,直咳到面色惨白
,他不得不用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脚步,伏后按住刘协的胸口,一边抚弄一边嗔
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风寒,您可别说太多话。”
董妃听了这话,蛾眉一竖,大声道:“你照顾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头上!”她大腹
便便,双手一叉腰,显得格外张扬。伏后微微笑道:“妹妹你误会了,我只是顾虑陛下
龙体,可没有想过旁的事。”
这一句话绵里藏针,董妃不禁大怒:“什么顾虑陛下!连寝殿都被烧成了白地,顾虑得
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样,嫌陛下活的太长!”
董妃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内的众人都面面相觑,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洛阳时进献
给天子的,为人素来口无遮拦,若非汉室这几年颠沛流离,无暇他顾,这等女子恐怕早
就在宫斗之中被淘汰了。
刘协心中暗暗佩服,伏寿轻飘飘两句话,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开来
,不再来纠缠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气,未待将额头冷汗擦去,忽然感觉到在屋内还有
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这道视线阴冷锐利,让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后的一个人,他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可刘协知道,刚才他一定悄悄抬起
头来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就已经让刘协背心发凉。
这时伏后站起身来,冷冷地对董承道:“董将军,你就是这么教女儿朝仪之道的?如今
龙胎未诞,就如此跋扈,以后怎么得了?”
董承面色铁青地冲女儿喝骂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来,竟也不问刘协,拧身径直出
了尚书台。董承顾不上去追她,转身叩拜道:“臣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刘协道:
“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难免心气浮躁了些。找几个侍婢跟着她,别出什么问题。”交
代完这些,他停顿了片刻,对其他人笑道:“倒是几位卿家,这么早便来觐见,足见忠
勤。”
荀彧、满宠连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圣驾受惊,实乃臣等之过,特来请罪。”
刘协大度地摆了摆手:“寝殿之失,无关人事,也许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许朕需
要下罪己诏了。”
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气,皇帝把这件事归结为意外,那么许多事情都好做了。刘协说
得很慢,努力地揣摩着真正的刘协会如何说话。他刚在装作咳嗽,把嗓音掩盖了过去,
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说出来,倒没人会怀疑。这些话都是与伏后商量好的,一
时间也听不出破绽。
这时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为应当彻查此事
,方为惩前毖后之道。”跪在他旁边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经为此
事定了性,这位国丈却横生枝蔓,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听到董承的话,刘协心中也是一突,寝殿大火后的秘密,岂能经得起彻查。他看了一眼
伏后,伏后不动声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点了一下。刘协心中少定,便道:“董
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寝殿被焚,非同小可,当择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宫禁,整顿宿卫,方杜后患
。”
荀彧心想,董承这是要借大火之事,对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开刀了。可禁卫诸班直一向
是把持在洛阳旧臣手中,他这么做,岂非是自伤肱股么?想到这里,荀彧不免多看一眼
董承,这位当朝外戚一脸忠直,看不出有什么异色。
“不知董将军可有成议?”荀彧不急于表明态度,而是以退为进,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
什么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典三人,皆系上上之选。”
听到这三个名字,荀彧与伏寿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角。
太常掌宗庙朝仪,御史中丞主查纠百官疏漏,光禄勋掌宫城宿卫,选择这三名官员整顿
皇城,无可指摘。可在熟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
董芬与恒典都是洛阳系老人,自不待言;那个太常徐璆,原是灵帝朝的名臣,后来被袁
术半请半架弄去了寿春。袁术败死之后,这位老臣甘冒奇险,居然将传国玉玺弄到了手
,千里送归许都——自从此玺在洛阳被孙坚带走后,相隔数年,终于回到汉室手中,算
是当年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无论曹操还是刘协,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与汉室之间左右逢源,关系都处得不错。有他在,能淡化洛阳一系的色
彩,让曹氏无可指摘,同时又可以充分确保汉室影响力。
不得不说,请出徐璆这一步棋,下的颇妙。荀彧忍不住想,这位国丈一定是在出发前,
就拟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抛出这么一份名单来,反应之快,实在耐人寻味。
这其中的曲折,刘协茫然不知,伏后又无法当面提示,他只得装作沉思状,生怕一句说
错。这时董承回过头去看了看满宠,笑道:“古人有言:宫城郭野,外不靖则内不宁。
我看,索性请伯宁也参与进来,把许都内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万全之策啊。”
荀彧闻言一叹,绕了一圈,现在终于图穷匕见了,他的用心,到底还是在这里。
满宠与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远,四人同议,他必居下位。如此一来,除了宫
城禁卫,就连许都警备都要纳入整顿之列,洛阳一系便可把手伸进许都令,籍此作些文
章出来。
面对董承的“好意”邀请,满宠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听凭陛下圣意。”把球从容
踢给刘协,刘协有些为难,便问道:“荀令君,你对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将军所言,并无不妥。只是兹事体大,还须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来
,再行定夺。”他心想,这话已经挑的够明显了,你们适可而止吧。
自汉帝驻跸许昌以来,权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几被架空。洛阳一系的旧臣无可奈
何,便喜欢朝职视作手中唯一的筹码,热衷于锱铢必争。可许都是曹氏的中枢,从上到
下铁板一块,难道他们真以为几个朝廷虚衔就能与曹公分庭抗礼?荀彧一直在试图阻止
这些“聪明”的忠臣们不要做傻事,可他们总是不明白。
面对两位大臣的争执,刘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得悄悄看了眼伏后。伏后摇摇头
,刘协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应,还是不要拒绝,不由得面露迟疑之色。董承又道:
“曹司空远在官渡,军务缠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数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么会有后顾
之忧呢?”
这话中带着几分讥诮,荀彧听了,眉宇间透出几丝怜悯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议虽然荒谬
,却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时间倒不易驳回。
刘协心想,既然董承是洛阳旧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要帮自己人,便开口道:“既
然如此,那么就依董将军的意思办吧。荀令君,你辛苦点。”
董承大喜,连忙跪下谢恩。荀彧被皇帝点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刘协还想勉励荀彧身
后的满宠几句,但一看到他那张阴冷的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的达到以后,董承颇有些得意,他转动几下脖子,仿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伏后轻轻
弹了一下刘协的椅背,刘协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嘱,咳了几声:“董将军,可不要辜负
了朕对你的嘱托。”
这句平常的话,在董承身上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大声答道:“臣自当粉身以报陛下
圣恩。”整个人双手撑地,有如一头卧虎,浑身洋溢着热烈的气息。
刘协心想这位董将军用词是否有些过重了,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满宠饶
有兴趣地从背后望着董承的背影,心里闪过和刘协相同的念头。
君臣之间又寒暄了几句,会面便结束了。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尚书台后,伏后放下珠帘,
对刘协道:“陛下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刚才不该那么快就表达出对董将军的支持。”
刘协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满宠是奸臣。我应该帮好人,不帮坏人,不是吗
?”伏后摇摇头:“朝廷之事,可远不能用忠奸来区分。天子的态度,不可轻易流露出
来。否则在有心人眼中,会判断出许多东西。”
“难道说,我对董将军说的那句话,还隐藏着什么内情?”刘协问。
“你会知道的。”伏后回答,然后看看左右,“不过……现在可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刘协有些不悦:“既然我是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事该被隐瞒吗?”伏后殷勤地弯下腰去
,为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象是应付一个耍赖顽童的母亲,柔声道:
“那是一句咒语啊,一句可以让整个许昌都陷入混乱的咒语。”
董承离开尚书台之后,董妃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们两个拜别了荀彧与满宠,登上马
车。董承临上车前,对跟随马车的心腹吩咐道:“去请种校尉、王将军,吴议郎几个人
,我今天过生日,请他们过府一叙。”
心腹领命而去。同车的董妃奇道:“父亲您的寿辰不是八月么?”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
儿,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今天陛下给人的感觉非常
奇怪。”
“哦?是因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经心地回答。董妃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找不出
合适的词来描述:“不,就象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一定是你被伏寿那丫头气晕了头,以后可别那么大醋劲。”董承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董妃扁扁嘴,倔强地把脸转到一边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敛起来,他轻轻摩挲着自己
腰带的铜环,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目送着董承的马车离开皇城,荀彧收回视线:“伯宁,你觉得如何?”满宠微微偏了下
头,象是一条冬眠刚醒的蛇:“新的收获没有,只是意外地证实了一个猜想。”
荀彧没有问他这个猜想是什么,只是背着手,平视前方,忧心忡忡地叮嘱道“这件事尽
量在朝堂上解决。许昌不能乱。”听到荀彧的嘱托,满宠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
祭酒临行前已经有了指示,毋需大人费心。”
说完以后满宠转身离去,荀彧没再说什么。当那个名字出现的时候,荀彧知道这件事自
己不必去操心了。
第七章
董承的府邸位于许都的东南方,原本是一处河内富商的宅子,两进四通,十分豪阔。此
时在正厅之内,仆役们正忙着打扫杯盘狼藉的宴会,几张小桌上还剩着许多吃食,看起
来客人们漫不经心,并没太多食欲。
正厅后转过一条走廊和一处小花园,几名黑衣仆从在庭院里或隐或现,再往里便是当朝
车骑将军的内宅。内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还有三个人。他们并没有象平时议事一样
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约而同地围在董承身旁,表情颇为凝重。
董承的手里,还捏着一条款式华美的玉带,玉带似是被利物割开,边缘露出白花花的衬
里。其他三个人看玉带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敬畏。
“……就是说,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寿让你的部属都撤出了城外?”董承微皱眉头。
种辑点点头。他是从清理禁宫的现场赶过来的,身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
中失火,他的罪责不小。可奇妙的是,无论是皇帝还是尚书,似乎都不急于追究责任,
暂时也就没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详细地讲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听起来这明显是一起预谋的事件
,但皇帝为何要这么做?他们自命都是忠臣,可对主君的想法有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陛下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来:“这一场火
,烧得好啊!”其他三个人惊异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将手里的衣带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给咱们送的助力,就象这衣带诏
一样,是陛下的一道秘旨,一个契机。”
“将军您的意思是?”种辑瞪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董承竖起了一根指头,说:“曹贼在许都经营了这么多年,实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闲可
以撼动。这一场火,在这铁桶上劈开了一道缝隙,让我等有腾挪辗转之机。”
他看几个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释道:“今天陛下已经应允,以徐璆为首,董芬、恒典
为副,三位大臣合议整顿皇城宿卫与许都卫。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了。”
“可满宠会甘心接受吗?”种辑担心地问,满宠和他手底下的许都卫是什么样,他可再
清楚不过了。明争暗斗了四年,洛阳一系很少处于上风。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应,都不打紧,乱起来才好。曹贼如今北忌袁绍,南防刘表
,许都是他的根本,绝不容乱。所以一定要把许都搅得天翻地覆,咱们才有机可乘。禁
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动这局势的第一招手段,咱们现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转向另外一位客人,这人身材魁梧,虽然穿着布袍,却遮掩不住他锐利的气息:“王
服将军,军中动静如何?”王服正在沉思,听到董承发问,连忙将身体挺直:“昨日许
都附近出现盗匪,还劫杀了一位路过的官员。现在城中驻屯的部队,一半都被邓展撒出
去围捕了,还有一半如今散在城里各处戒严。曹仁将军的部队,驻在南边未动。”
种辑插嘴道:“倘若许都有变,曹仁的军队三柱香内就可以赶到城内。”那天晚上卫戍
部队带来的沉重压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声,淡淡道:“曹仁不是问题。”他又向王服问道:“如果需要的话,
咱们一夜时间能集结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数。”董承闭起眼睛,略算了算:“
还是有点少……”王服有些尴尬,辩解道:“这三百都是我的亲兵与弟子,再多别人就
会起疑心。”
“倘若许都真乱起来,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连个响动都听不到。你得再想想办法,无
论如何在城中保证有五百人掌握在手里。此事关系到汉家江山,王将军你得再用心些。
”董承说得轻描淡写,王服有些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应诺。教训完王服,董承
倏然把眼睛睁开,转向第三人:“吴硕,刘玄德现在到哪里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阴影里,听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从怀里取出半截
木片,递给董承:“玄德公已过东阿,后日当入徐州。”
一提到这个名字,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颇为古怪。董承翘了翘嘴,半带嘲讽道:“他跑
的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罢,只要他在徐州举事,把曹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咱们在
许都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种辑迟疑一下,道:“董公,刘玄德这个人,真的可以信任么?倘若他中途变卦,转身
去了襄阳,可就全盘皆输了。”
董承冷笑道:“对这种人,我们不必晓以大义,只要让他知道有利可图就行了。徐州那
么大块肥肉搁在那,我不信他会不动心。”他抚了抚那条衣带,慨然道:“天下之大,
忠臣何稀。对陛下尽忠的,只要我们就够了,其他人不过是棋子而已。”
四个人一齐跪了下去,对着衣带行君臣之礼。然后董承起身把衣带小心地揣入怀中,转
身从书台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满伯宁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所以这几日我不能轻举妄
动。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与董芬、恒典两位大人周旋;而咱们暗地里的计划,需要另
外有人替我主持。”
几个人面面相觑,董承是洛阳系的领袖,他若撒手,究竟谁还有资格能统筹全局。
众人还未及发问,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他环顾四周,轻
笑道:“几位在这里推骰摇盅,密谋牵曹司空一个大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呢?”
屋里的人无不大惊,这里是大将军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说十几个人,怎么这人就大
剌剌地闯进来了?王服反应最快,一道寒光闪过,他已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顶到了来人
的咽喉。那年轻人夷然不惧,只是赞道:“京师传谣‘王快张慢,东方不凡’,王将军
的快刀,果然快如闪电。”
这时候吴硕与种辑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一齐叫出来:“你是……德祖?”王服一愣
:“杨德祖?杨彪大人的儿子杨修吗?”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杨修一脸满不在乎,双手
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抛给杨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报就直闯进来。若是王将军谨
慎,你岂不枉死?”杨修接过私符,随手系在腰间:“我便赌王将军出手有度,看来赌
对了。”王服盯着这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一时无语,只得把匕首收起来,回归原位。
董承搀起杨修的手,一一介绍给其他人。三人一一还礼,心里却有些揣揣。既然是老太
尉杨彪的儿子,自然信得过,只是这年轻人行事轻佻,满嘴都是赌经,让他居中主持,
实在不大放心。吴硕自负是董承之下智谋第一人,看到杨修,眉头不禁皱起来。
杨修环顾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敛:“几位公忠体国之心是有的,只是细处有失计
较。”众人见他突发诘难,都有些讶异。杨修拿指头点了点桌面,正色道:“这董府周
围,不知有多少许都卫的探子,你们轻身来此,若是被满伯宁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吴硕冷哼一声:“杨公子过虑了。这里语不传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来赴董将军
寿宴的。无凭无据,他能抓到什么。”杨修微微一笑:“许都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凭
据了?若我是满伯宁,就趁你们夜里回府路上痛下杀手,一盘大注,自然消弭于无形。”
“刺杀朝廷大臣?他也得有这胆子!”
“比起许都大乱来,这点代价他们还付得起。”
杨修冷冷地点出了关键,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语。杨修把私符轻轻在手里把玩,修长的
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与洛阳系官员的斗争都发生在水下。前者独揽军政大权,后者坐拥天
下声望,彼此都十分忌惮,因此高层暂时相安无事,斗争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有切实的威胁——比如他们正在筹谋的计划——危及到
曹氏的根本,那么那个人不会吝惜用极端的暴力去解决问题。想到这里,三个人背心都
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吴硕不动声色地问,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没有作
声,知道一定有下文。
杨修笑眯眯地从怀里取出五截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屋里立刻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王
服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个人的拇指,从断口处的血迹看,是刚刚被砍下来不久的。
“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决了,一共五个探子。董公啊,满伯宁果然很重视您的寿辰。”
这个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淡淡地叙说着,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之事。在场的人不约
而同一阵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
“今晚赴董公寿宴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五个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几个出口,暗中点数,
看哪几个人最后出来。”杨修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种辑、吴硕和王服,让他们几个人心
里有些发毛。“幸亏他们还未回报,就被我截下,所以满宠暂时不会知道赴宴官员中是
谁参与了董公的大事。”
说到这里,杨修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此举是饮鸩止渴。我们今晚很安全,
但最迟到天亮,满宠就会知道。五个探子的意外身亡,会让他对董府里的事情会更有兴
趣。如果许都卫想查的话,就一定查得出来。”
每个人都知道,杨修绝非夸大其辞。
杨修手指收拢,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凛:“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请诸位大
人按照我的指示来行动,不要有半点折扣。”
接下来杨修开始安排,一条一条明晰细致,有条不紊,甚至连他们一会离开董府如何避
开耳目都考虑到了。众人无不叹服,都说杨彪的儿子是个才俊,如今亲见,果不其然。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交代完了最后一点细节。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纷纷拜
别,各自怀着心思离开了车骑将军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后,董承吩咐仆役端来一壶煮好
的茶水和两个竹节杯,让杨修在对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还好吧?”董承拿铜勺舀了一勺,倒在杨修的杯子里。
杨修道:“父亲前两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来。他老人家现在散淡的很,人也看开了,
每天游山玩水。”董承闻言,忍不住叹息道:“杨太尉是脱了苦海,却把我们留在这里
惨淡经营。”
“能者多劳。再说,小侄这不是也来陪您赌这一把了嘛。” 杨修啜了一口热茶,觉得
浑身都暖和起来,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黄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过
了。”董承大笑:“你这小子总不忘酒、赌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杨太尉,怎么生出
你这么个怪胎。”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壶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问道:“德祖,你觉得这一
次出手,胜算几何?”杨修想也不想,随口回应:“以如今之势,多半是飞蛾投火。”
“哦?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声虽高,打仗的手段却很拙劣。靠他吸引曹军主力,恐怕大事难成……”杨
修放慢了语速,修长的指头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边流出一丝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
董将军的谨慎,断不会将这一铺大注全押在刘玄德身上,想必别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说什么,双手捧起杯子,热气腾腾的茶雾让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从董承府上离开以后,心里十分烦闷,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评;
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计划本身就让他忐忑不安。
诛杀曹贼,这四个字实行起来,可绝非写成隶书那么简单。王服自问对汉室并没有多么
强烈的忠诚,他只是个单纯的武者,在军中混一口饭吃罢了,为什么会卷进如此复杂、
险恶的漩涡里来呢……他自己也难以索解,可现在已不能回头。
王服挥了挥手,试图把这些烦扰的念头都赶走。他轻轻握着缰绳,让坐骑慢慢地走过一
条与董府相邻的狭窄小街。这里两边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几乎可以
碰到他的头。此时早已宵禁,寻常百姓各自都呆在家里,周围一片寂静。这是杨修的安
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杨修说这条路很“干净”,那么应该是真的。
当这一人一马走到小街中间的时候,王服突然感觉到背后陡然升起一道凌厉的杀气,稍
现即逝。王服反应极快,在回头的瞬间,手里的匕首已经化作一道流星,朝着民房的某
一个角落飞去。“铛”的一声金属相撞,匕首不知被什么东西弹飞,斜斜没入一堵土墙
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惊。刚才他刀随意动,出手迅捷之极,可对方居然能轻松挡下来。
“来者何人?”他沉声喝道,双眼朝着墙头扫去。以他长年锻炼的如电目力,居然没觉
察到任何动静。那个潜伏者在接下飞刀的一瞬间,就悄无声息地变换了位置,重新淹没
在黑暗里。若不是刚才那一下杀气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无知觉。
一想到这里,王服顿觉冷汗涔涔而下,通体生凉。他深吸一口气,从坐骑侧面搭着的剑
袋里拔出佩剑,紧紧捏住剑柄,摆出守御的姿势。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像是许多沙粒在风中翻滚,暗哑而呆板:“王将军莫惊,
我奉了杨公子之命,暗中保护你们离开。”声音飘忽不定,难以确定方位。王服环顾四
周,却不到声音的来源,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心里暗道,原来是杨修的人。那五个探子
,大概就被这个悄无声息的杀手干掉的。
见王服仍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那声音似乎又变换了一个方位:“在下久闻王氏快剑
之名,与张公子、东方安世并称于世。看到将军,偶起了争胜之心。想不到被将军立时
觉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剑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远矣——朋友何不现身一叙?”沉默了一阵
,声音再度响起,却答非所问:“请将军速速回府,免生枝节。”
王服还要说些什么,可声音已经消失。一阵萧索的夜风吹过耳边,只留下王服一人在这
条狭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这一次他确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离开了,
此时此刻,王服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个顶尖杀手会这么“偶然”地暴露行
踪。
所以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种威慑、一个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吴硕和种辑在离开时也以不同方式“发现”了那位杀手的存在。一想到那个
年轻人带着微笑,摆出五枚血淋淋的断指,王服就觉得背心发寒。这种人,永远不可能
真正信任别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参与同一个阴谋,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也许刚才在内宅的时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动摇了吧,王服不无自嘲地想到,发
觉自己陷的比想象中更深。
十二月的许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风象是庖丁手中紧握的屠刀,以无厚入有间,
顽强而坚定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的紧紧,一路信马由
缰,心烦意乱地沉思着,浑然不觉脚下路途。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一抬头,发觉自己
竟被坐骑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屋前。
这是一栋素雅的木屋,独门独户,门前还斜插着一枝剪下来的梅花,枝头细碎的小花在
寒风里兀自绽放。此时屋子里火烛早熄,想必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王服朝着木屋望去,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温暖。
这里,就是少帝刘辩的妻子唐姬的住处。皇帝把她接来许都以后,把她安顿在一处僻静
之所,平时就车马罕至,现在已近二更,这里更是寂静无声。
王服没有叫门,只是在外面的树下默默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着里面那位女子安
详的睡容。
他初识这位少女,还是在数年前的长安。当时王服还只是一个浪荡的游侠,正赶上李傕
、郭汜之乱,他被困在城里。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称叫唐瑛。她说李傕要强娶她为妻,
希望王服能够帮助她逃离长安,还拿出一枚黄金发簪与几件珠宝做报酬。
王服接受了这个委托,两个人费尽周折,总算逃出了长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斩
了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却坚毅的身影,逐渐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当他
终于下决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时,少女却失踪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兖州曹家,凭借自己的武艺当上了将军。后来天子来了许都,下诏希望
寻访少帝刘辩的遗孀,这个任务交到了王服手中。王服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唐姬,居然
就是自己梦萦魂牵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将军,和一位汉天子的遗孀,王服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除非出现
当年长安一样的大变乱……王服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拨转马头,默
默地离开。他想起来当初自己为何会参与到那个计划中来了。
“我会尽我所能助汉室复兴,但不是为了陛下您。”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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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服凝望皇城的时候,其实天子并不在城中。寝宫废墟还在清理,尚书台又过于简陋
,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决断,请天子暂居司空府内。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对天子来说,要准备的事情也相当繁琐。等到刘协迈进司空府的时
候,已经月上中天了。曹操的侧室卞氏带着三个儿子曹丕、曹彰与曹植出府迎候,这些
孩子中,年纪最大的曹丕也不过十几岁,不过已经颇有成熟气度;跟他相比,曹彰与曹
植只是两个小顽童。他们三个笨拙地模仿着母亲行礼,然后偷偷抬起头来好奇地盯着传
说中的大汉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寿的背影,小声对兄弟们说道。曹丕冲他“嘘”了一声
,瞪了瞪眼睛,旁边曹植不明就里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他们之中,谁会是曹操的继承人?”
刘协悄声对伏寿说道。他早就听说,曹操本来有一个长子,叫曹昂,两年前在淯水战死
,目前最有希望继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养的这三个男孩。听到刘协的问题,伏寿笑了
笑,回答道:“他们离冠礼还早,不过陛下您多想想这些事,倒没有坏处。”
卞氏长的并不漂亮,但相当干练,端的是有大妇气魄。在她的指挥下,接待工作井井有
条,无懈可击,连伏寿都啧啧称赞。卞氏对待天子十分恭顺,就象是汉室极盛时,臣子
对天子驾临所表现出的那种无上荣幸。丝毫看不出她丈夫与朝廷之间的险恶关系,
刘协现在是“带病之身”,所以一切朝仪从简。卞氏将曹操的寝室让了出来,自己搬去
了偏屋,临走前还细心地吩咐仆人送来几个蟠虬香炉,摆在屋子里的四角,徐徐冒着令
人沉醉的香气。
当一切都恢复安静之后,伏寿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用脚轻轻踏
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层。检查完之后,伏寿回到床边,对刘协道:“没有异状,可以
放心说话了。”
“你不歇息一下么?”刘协有些担心地说。从两天之前开始到现在,伏寿的精神一直象
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即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此消耗,何况一个纤纤女子。
伏寿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用手指揉捏了一下太阳穴,明净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鱼尾纹
:“不行,我还得再想想,还有甚么遗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当地瞒过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宽心些了。”
刘协试图宽慰她,这位“伪君”已经见过了朝内好几位重臣,还有一名亲近的嫔妃,总
算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验。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臣张宇,求见
陛下及皇后。”
“张宇?”刘协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中黄门张宇,那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
,一直守在门口的唠叨老宦官。伏寿抓起刘协的手,轻声道:“自陛下出生时起,张宇
就奉扫进侍,这么多年来一直随驾左右,没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瞒过他,才是真正瞒过
所有人。”
刘协立刻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伏寿拍拍他的手背,扬声道:“进来吧。”
张宇推开门,以宦官特有的恭顺步伐趋前。他已经年过六十,动作明显不如那些小黄门
灵活,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伏寿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服色,装束正统严谨
,腰间还悬着一排细碎的穗子。这种服饰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被当值的高阶宦官穿
在身上。她不禁微微颦眉。
张宇一进屋子,便施以全礼,整个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伏寿板着脸问道:“张老爷子,这么晚了,陛下又没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非召擅入,这在宫中是个严重的罪名。张宇趴在地上,头垂得非常低,声音却很坚定:
“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垂赐圣教。”
“讲。”刘协说道,他现在学起皇帝口气来,很是像模像样。
岂料张宇压根没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寿:“敢问皇后陛下,圣上如今究竟身在
何处?”
当王服凝望皇城的时候,其实天子并不在城中。寝宫废墟还在清理,尚书台又过于简陋
,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决断,请天子暂居司空府内。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对天子来说,要准备的事情也相当繁琐。等到刘协迈进司空府的时
候,已经月上中天了。曹操的侧室卞氏带着三个儿子曹丕、曹彰与曹植出府迎候,这些
孩子中,年纪最大的曹丕也不过十几岁,不过已经颇有成熟气度;曹彰还只是个顽童,
最小的曹植才刚学会说话。他们三个笨拙地模仿着母亲行礼,然后偷偷抬起头来好奇地
盯着传说中的大汉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寿的背影,小声对兄弟们说道。曹丕冲他“嘘”了一声
,瞪了瞪眼睛,旁边曹植不明就里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他们之中,谁会是曹操的继承人?”
刘协悄声对伏寿说道。他早就听说,曹操本来有一个长子,叫曹昂,两年前在淯水战死
,目前最有希望继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养的这三个男孩。听到刘协的问题,伏寿笑了
笑,回答道:“他们离冠礼还早,不过陛下您多想想这些事,倒没有坏处。”
卞氏长的并不漂亮,但相当干练,端的是有大妇气魄。在她的指挥下,接待工作井井有
条,无懈可击,连伏寿都啧啧称赞。卞氏对待天子十分恭顺,就象是汉室极盛时,臣子
对天子驾临所表现出的那种无上荣幸。丝毫看不出她丈夫与朝廷之间的险恶关系,
刘协现在是“带病之身”,所以一切朝仪从简。卞氏将曹操的寝室让了出来,自己搬去
了偏屋,临走前还细心地吩咐仆人送来几个蟠虬香炉,摆在屋子里的四角,徐徐冒着令
人沉醉的香气。
当一切都恢复安静之后,伏寿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用脚轻轻踏
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层。检查完之后,伏寿回到床边,对刘协道:“没有异状,可以
放心说话了。”
“你不歇息一下么?”刘协有些担心地说。从两天之前开始到现在,伏寿的精神一直象
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即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此消耗,何况一个纤纤女子。
伏寿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用手指揉捏了一下太阳穴,明净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鱼尾纹
:“不行,我还得再想想,还有甚么遗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当地瞒过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宽心些了。”
刘协试图宽慰她,这位“伪君”已经见过了朝内好几位重臣,还有一名亲近的嫔妃,总
算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验。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臣张宇,求见
陛下及皇后。”
“张宇?”刘协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中黄门张宇,那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
,一直守在门口的唠叨老宦官。伏寿抓起刘协的手,轻声道:“自陛下出生时起,张宇
就奉扫进侍,这么多年来一直随驾左右,没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瞒过他,才是真正瞒过
所有人。”
刘协立刻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伏寿拍拍他的手背,扬声道:“进来吧。”
张宇推开门,以宦官特有的恭顺步伐趋前。他已经年过六十,动作明显不如那些小黄门
灵活,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伏寿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服色,而是一套暗黄
装束,腰间还悬着一排细碎的穗子。这种服饰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被当值的高阶宦
官穿在身上。她不禁微微颦眉。
张宇一进屋子,便施以全礼,整个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伏寿板着脸问道:“张老爷子,这么晚了,陛下又没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非召擅入,这在宫中是个严重的罪名。张宇趴在地上,头垂得非常低,声音却很坚定:
“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垂赐圣教。”
“讲。”刘协说道,他现在学起皇帝口气来,很是像模像样。
岂料张宇压根没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寿:“敢问皇后陛下,圣上如今究竟身在
何处?”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屋子内顿时被一层看不见的寒霜盖满。伏寿和刘协飞快地交换了
一下眼神,两个人都有些慌张。伏寿凤眼一立:“张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只想知道,陛下何在!”张宇倔强地追问着。
“太放肆了!”伏寿霍然起身,声音有些恼怒,“你也是老臣子了,居然夜闯寝殿,口
出谰言!该当何罪?”
面对伏寿的威压,张宇双臂撑地,两肩高耸,如同一只苍老倔强的卧虎:“老臣侍奉陛
下迩来一十八年有奇,自问尽心竭力,从无疏失。从洛阳至长安,从长安到许都,一路
颠沛,从未有须臾离开陛下……”
陡然间,张宇猛地抬起头来,双目泛着血丝,如电目光直直射向刘协:“如今屋内之人
,虽然容貌与陛下九成相似,但绝瞒不过老臣这双老眼。他,不是大汉的天子!”
仿佛一声炸雷在屋中爆裂,伏寿身躯一晃,脸色霎时雪白。
刘协畏怯地偏过头去,忽然间看到伏寿的右手正在慢慢伸向床榻。枕头下是一把铁刺,
看来伏寿已经动了杀心。这个老太监已经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制住
他,他只消放声那么一嚷嚷,就可以惊动外面的人。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刘协自忖,以自己的身手加上伏寿配合,这个老太监绝不是对手。到时候治他一个妄图
弑君的罪名,也能勉强遮掩过去。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一个莫名声音在心中响起。不知为何,刘协想起了在温县山
中那头被自己放走的母鹿、那名无辜被杀的车夫、做自己替身的年轻尸体和杨俊断掉的
一支手臂。
“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究竟还要死多少人……”他用细微的声音喃喃道,双眼凝视着
张宇那张丘壑纵横的老脸。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还是一个忠心耿耿为汉室付
出了自己一生的人,现在却要像杀一条狗一样把他杀死。
伏寿已经把铁刺抄在手里,身体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床榻:“你是何时发现陛下不在的?”
张宇道:“昨晚失火时,便已看出些端倪。今日在尚书台服侍了一日,老臣已全然看穿
。”
“哦……那你为何不当场喝破呢?”伏寿冷冷问道,继续向前挪动了数寸。
“喝破给谁听?曹操的人吗?”张宇摇摇头,“老臣至此,正是想先问皇后陛下您讨个
明白。”
伏寿微笑道:“就是说,别人都还不知道喽?”
“不错。”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诉你,陛下他其实早有旨意……”她忽然高声道:“中
黄门张宇,接密旨!”张宇一怔,习惯性地垂下头去,伏寿猛然扬起手中铁刺,银牙暗
咬,朝着张宇脖颈刺去。
“不可!”
就在铁刺即将刺入老人身体的一刹那,她的手腕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
堪刺破老人的皮肤。
伏寿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刘协,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张宇惊讶地抬起头
来,也对这个局面产生了困惑。他几十年宫廷生涯,目睹了太多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
这一次来觐见皇后,自知已是犯了大忌,无论结果如何都难逃一死,可……这个冒充陛
下的家伙为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疯了!?”伏寿冲刘协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时却掺杂了几丝疯狂。她耗费全
部心神要守护的秘密,此时却被一个老头子一语道破,这个打击让她有些精神涣散。
她还要试图再度扬起铁刺。刘协没办法,只能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双臂籀紧。伏寿拼命
挣扎,但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把铁刺尽力丢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铁刺在空中勉强飞
行了半尺,“当啷”一声落在了张宇的脚下。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刘协抚摸着伏寿的后背,试图安抚她。伏寿的身体无法
动弹,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刘协的手掌。一阵剧痛传来,刘协皱了皱眉,却没有把
手掌抽出来,任凭她的贝齿啮合在血肉之间。
伏寿已经紧绷了三天的弓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刘协的怀里
,死死地咬住手掌,象一只受惊的雏猫。从齿肉相交处传来她含混不清的呜咽,眼泪如
同涌泉一样疯狂地涌出,与齿缝间流出来的鲜血同时滴落到地板上。这一刻,她终于抛
弃了一位托孤皇后的矜持,变回到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张宇看着这一幕,迟疑地捡起铁刺,不知是否该刺进这个假货的脊背。他沉默
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他放开铁刺,问道:“为何你要阻止皇后杀我?”
伏寿缓缓松开牙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神迷离,如同虚脱一般。刘协甩了甩手掌上
的鲜血,缓缓转回过身来,平静而沉稳,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朕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了。”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意思是宁愿自己承受罪衍,也不愿伤害无辜之人。张宇没读过
《尚书》,但他觉得,眼前之人的声音里,有着让他无法回绝的力量。在那一瞬间,他
心目中的皇帝,与眼前这个假货居然发生了重叠了。
他倒退两步,重新跪拜在地上。这时候伏寿也从狂乱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她默默取来白
布与绢带,象一个乖巧的妻子,为自己的丈夫细心地包扎着伤口。
刘协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讲起,讲自己在河内的童年,一直讲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与
晚上的大火。他没有提及杨彪、杨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不安全,也没必要,
张宇明显对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听完他的故事,张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缓缓问道:“原来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龙种
存世。难怪你们生得如此相似,几乎连我都要被骗过去了……”
刘协温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里的气氛弄的缓和些。张宇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他很快问道:“那如今天子的龙体厝置何处?”
“就是那具小黄门的尸身。”回话的是伏寿,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的失
态从未发生。
张宇身躯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们怎么能……”
伏寿冷冷道:“禁宫大火与伪造尸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经决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执
行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刘协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为这一些手段是伏后
所为,没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刘协在病榻上交代伏寿对自己尸身施以宫刑,就让他背心一阵发凉。一个垂死之
人,还要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布局,实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两人已是阴阳两隔,刘
协仍旧能感到自己兄弟这份决绝和冷酷。
张宇还有些不甘心:“为何陛下不亲口告诉我,难道连老臣他都信不过吗?”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会举止如常么?”伏寿反问。
张宇沉默了,他与当朝天子虽为君臣,实则情同祖孙。这种近乎宠溺的亲情可以信赖,
却不能委以大任,因为这个老人并不在乎汉室,却极端在乎自己的孙儿——把皇帝本人
置于汉室利益之上,这种风险是刘协绝对不会接受的。
伏寿话中的深意,张宇大概也体会到了。他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十几岁,精、气、神从这
具躯壳里一丝丝被抽离一空。他缓缓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哑的声音恳求道:
“老臣本欲为陛下殉死,但现在不想了。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应该如同野
狗饿殍一样曝弃荒野。明日我会请辞回乡,请允许我带陛下的骨殖返回。这是老臣最后
的请求。”
刘协明白,老人已经承认了他的皇帝身份,用来换取真正的刘协能够入土为安。
刘协有些感动,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诚恳地说:“张老公公服侍天子这么多年,忠勤
无二,朕岂会不允呢?”
张宇叩首谢恩,这时伏寿忽然道:“明日要整顿禁中宿卫,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
是如此办来,张宇你便不是荣归故里,而是被贬谪出京了,你可愿意?”张宇毫不在乎
地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宫内最大的一个隐患消除了,而且没有人因此而死去,这
让刘协很是高兴。算起来,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独自做出决断。这结果他很满意。
张宇向两位陛下请安告退,然后匍匐着倒退到门口,临出门前,他忽又抬过头来:“您
可知道,您与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哦?”刘协饶有兴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话,他刚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刺死。”张宇平静地说,“你和陛下
相比,实在是太心善了。这不是件好事。”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刘协被张宇临走前的那句话弄得有些糊涂。为什么?难道好生
之德不是件好事吗?他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向侧坐在榻边的伏寿。
他发现,此时的伏寿,和初次相见时比,又别有一番韵致。当初的她,就象是一只守护
自己巢穴的女兽,锋芒毕露,艳光四射,随时都做好了扑击敌人的准备;而现在的她,
更似是一朵怒放将凋的鲜花,带着一丝慵懒,又带着几缕轻松——痛哭与张宇的离开让
她彻底纾缓了心情。
“刚才…呃…张宇为什么那么说?”刘协问道。
伏寿拿起一面铜镜,照了照脸上的花钿,然后用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刮下来,放进一个小
锦盒里。刘协没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伏寿取下头上的镶玉步摇,交到刘
协手里,然后解下头束,乌黑的头发无声地披散下来,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刘协看到她
的衣襟微微敞开,触目可及尽是一片雪白,吓得立刻把目光转开。
“你在温县,生活的可幸福?”伏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啊?呃,还好。”刘协老老实实回答,“每天读读书,打打猎,偶尔玩几局六搏,踢
两场塌鞠,大抵如此。”
伏寿叹息一声:“多好……可陛下却从来没有这种福分。他虽生在帝王家,却从来没有
一刻真正安心过。从一个诸侯手里辗转到另外一个诸侯,每一个人都在利用他,每一个
人都在嘲弄他。无数的居心叵测,无数的暗流汹涌,陛下却一步都不能踏错。这样的生
活,他过了足足十年,在河内优哉游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与绝望吗?”
刘协哑口无言。跟真正的刘协相比,他的人生实在是单纯太多了。
伏寿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您既读过书,也该知道人心惟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
作法,在河内也许会被人称道,但在许都绝对行不通。妇人之仁,只会误了大事。”
刘协一阵苦笑,心想居然被一个妇人批评自己妇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数天之前,
司马懿也这么骂过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还是这时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寿继续道:“张宇之事,还可容得半分柔慈。日后与曹操折樽冲俎之时,倘若陛下您
依然还抱持着这些无聊想法,不如明日下诏禅让算了。陛下您意下如何?”
她的眼神直直盯着刘协,让他无从逃避。刘协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只得含混地应道:
“我,我知道了。”听了这句话,伏寿这才敛起肃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把手按
在刘协手掌的伤口上,轻轻抚摸着,低声道:“刚才臣妾咬您时,您为何不抽出手呢?”
“你太累了,我想,也许发泄出来会好一点。”刘协老老实实回答。伏寿咯咯地笑了起
来,然后摇头叹道:“陛下啊,您实在是太温柔了……”她轻柔地为刘协取下冠璎,忽
然俯身凑到他耳边,气吹如兰:“谢谢你。”
刘协耳根子一阵酥麻,神情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究竟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伏寿,和刚
才那个冷酷刚强的伏寿,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
他还在愣神的功夫,伏寿已经为他宽衣解带,然后剔暗了烛火,带着一丝娇羞道:“陛
下,可以就寝了。”刘协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紧张考验,让他
几乎忘掉了自己还要面对夫妻应尽之礼。
周公之礼刘协早已有过经验,但是此时榻侧之人却不寻常。“这可是我的嫂子啊!”刘
协的内心在呐喊。听说在北地匈奴那里,有哥妻弟及的传统,可这是在中原开化之地,
而且他的哥哥一天之前刚刚离世,至今尸骨未寒。
“呼”的一声,屋子里的最后一根蜡烛被吹灭。刘协手足无措地躺倒在榻上,随即一具
温热的身体也钻进了锦被里。黑暗中,两个人谁也没有做声,刘协全身紧绷,生怕自己
呼吸稍重,就打破了微妙的默契。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一只热乎乎的玉手从被子里伸过来,轻轻地摩挲着刘协手上的伤口
,力度不轻不重,既像是抚慰,又像在调情。刘协闭起双眼,感受着女性的温柔,复又
睁开,望着漆黑的房梁,忽然开口道:
“能给朕说说,兄长是个怎样的人吗?”
抚摸着他的玉手猝然一停,然后缩了回去。好久之后,久到刘协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伏
寿的声音忽然从枕畔传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们的大婚之夜。”
说完以后,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当时董卓专权,我又是以贵人身份入掖庭,所以有聘
无礼。只有我母亲阳安公主怜惜我,为我备了杯合卺酒,让我与皇帝同饮。你猜他进了
洞房之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他走到我面前,把合卺酒泼在地上,指着窗外说:‘关
西骄兵正在长安城里横行,董仲颖正在汉宫内啖肉饮酒,四方诸侯都在做壁上观。如今
汉室就如同这地上的酒水,你为何往这个火坑里跳?’”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既然嫁作人妇,自然从夫。想不到他冷冷地回答:朕不需要贤良淑德的女人,
朕要的是扭转乾坤的能臣。我那时候性子直,便争辩说女子如何无能,吕后、马后、邓
后,哪个不是撑起了汉家江山?他有点意外,便拉着我的手坐到床边,问起了朝廷之事
。我之前听父亲谈论许多,倒也能应对自如。”
“其实那时候他也只有十四岁,比我还小一岁呢,却努力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的稚
气尚存,可那种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却是同龄人里绝无仅有的。我们一对新婚夫妇,就
这么和衣躺在榻上,说着国家大事,直到三更还未见疲意。最后两个人都困倦了,他说
我很好,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皇后,辅佐他重振朝纲。我回答说我母亲是汉室公主,我
流的是刘氏的血液。他难得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总是很难见到——然后又一脸严肃,
说未来歧路坎坷,皇后这个头衔不能带来任何荣耀,反而会被推至风尖浪口。他让我三
思。你猜猜我是怎么答他的?”
刘协在黑暗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伏寿笑道:“我咬了他一口,也是咬在手掌上。他和你一样,也没有躲开,而是任由我
咬出血来。然后他把自己的血滴入合卺酒杯中,与我对饮而尽。歃天子之血,起九州之
誓,这就是我们的新婚第一夜。”
刘协努力地在脑海里重建当时的场景,外面的骄兵悍将在皇城之内隳突纵横,两个少男
少女,却在屋檐下搀着对方的手,发下守护汉室的誓言。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凄凉。起
誓的一方,已经不再人世了,这个誓言的延续,便交到了他的手里。刘协第一次真切地
感觉到,自己肩上沉重的责任。
他转过头去,发现枕畔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身旁的女性已沉沉
睡去,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安稳入眠。
希望她在梦中能够见到兄长吧,刘协默默祝福道,然后也阖上双眼,把万千的思绪都抛
入夜色之中。
第九章
今天的朝会天子并未出席,由尚书令荀彧代为主持。他先向百官通报了前夜寝殿大火的
相关情况,然后宣布了一个决定,由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典三卿会审,
整顿禁宫宿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定是洛阳系长老们推动的结果。可三位大臣的决议,却大大出
乎所有人意料:长水校尉种辑疏虞职方,卫驾迟缓,削爵两级,闭门自省,不复领内兵
;中黄门张宇未能消弭火患,绝门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夺职,陛下念其多
年辛劳,准其回乡自守。
决议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哗然。种辑和张宇,那可都是深深打着汉室烙印的人,一外一
中拱卫着天子最后的尊严。这一次两人如此干脆地被去职,岂不是意味着天子身侧洞开
,再无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对这割肉剔骨般的打击,洛阳系的中流砥柱、车骑将军董承未置一词;
而曹司空麾下几位有朝职的臣子,从荀彧以降,个个面沉如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表
情。平时针锋相对的两边,此时都难得地保持着沉默。
事有反常必为妖,可究竟妖在何处,该如何反应,后果又是如何,这让群臣们可伤透了
脑筋。
在许都朝中,并非只有泾渭分明的洛阳派和曹派,还有许多介于两者中间的官员。他们
有些人是向汉室尽为臣之义的;有些则希望籍此获得曹司空的青睐;还有些人摇摆于两
派之间,态度暧昧。他们身不在权位,却逐机而存,希望能在争斗中获得晋身之阶。
此时两大派系同时沉默,这让大臣们颇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窃窃私语,努力捉摸那些大
人物的心思。许多人联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见了董承与荀彧,不禁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这
两大巨头达成了什么默契。
一时间,正殿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这个时候,孔融站了出来。
孔融不属洛阳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从北海被征召到许都来,不是为了
高官厚禄,而是为了复兴汉室威仪——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
孜以求复兴周礼一样。
孔融实在不明白,三卿怎么会做出这等授柄与人的愚蠢决定。更令他愤怒的是,这么大
的事情,他身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识到洛阳系“背叛”之后,一种孤臣之感在孔
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长馥和恒质之这两个糊涂虫,根本就是自毁长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讳地叱骂着董芬与恒典两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两
边闪开,唯恐被这位名士的锋芒伤到。就连负责纠弹朝仪的御史中丞杨敷都躲得远远的
,装作没听见。他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去弹劾他,会被孔融引经据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这时候,议郎赵彦穿过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少府大人,您少
安毋躁,这里头没那么简单。”
“事情还不够清楚吗?这是做茧自缚呐!”孔融怒气冲冲地抖动着胡须。赵彦悄悄指了
指另外一侧:“董将军一直没说话,一定还有后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声,道:“自从杨公去职、他女儿怀了龙种以后,他可是越
发地独断专行了。外戚之祸,殷鉴不远呐。”
赵彦听出了孔融话里的怨恨。孔融并没质疑董承是否留有后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
决策自己却未预其中。赵彦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闭口不语。他能在朝廷里做议郎,是
靠孔融一力推荐,他不想忤逆这位恩人,可有些话说出来不中听,所以保持缄默的好。
对于整顿宿卫这事,赵彦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几分味道。
单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势力并不占什么优势。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
么随军出征,要么镇抚各地,都忙于各类庶务,即便是挂有朝职的,也很少有空参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么东西。许都的大小事务,都牢牢捏在曹操手里,现如今朝
廷一个秩比千石的谒者仆射,还不如幕府里一个军祭酒来得值钱。
所以这朝会,不过是个给天下人看的仪式过场,除了荀彧、丁冲、王必几位大臣以外,
并没多少人认真对待——比如这一次曹仁就公然没来。想要搞掉皇帝身边的宿卫,曹氏
有一万种手段,没有必要在一个形式大过实质的朝会上煞有其事地搞什么三卿会审。
如果是洛阳系想借朝廷的这么一点余威搞点事出来,这招“以退为进”似乎幅度有点大
的过分。赵彦脑筋在飞快转动,希望能从这些大臣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什么。他意识到
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扩大影响力的机会。
但是他必须谨慎,以免在抓住机会前先被政治风暴所吞噬,许都从来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不出赵彦所料,很快三卿又发出一条决议:为策完全,这一次除了宿卫之外,许都卫也
被纳入整顿之列。整顿宿卫的职责,交由车骑将军董承亲自督改;而前往整顿许都卫的
使者,是赵彦的同事——议郎吴硕。
大臣们又一次发出喧哗,不过这一次声音小了许多。许都卫的名字,每一个人都很忌惮
,一想到满宠那张死蛇一样的表情,他们就对吴硕充满了同情。吴硕本人倒是毫不胆怯
,他从荀彧手里接过诏令,立刻转身离开正殿。跟随他去的,还有二十名金钺卫士,他
们的身份表明这是一次以皇帝名义来执行的命令。

孔融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他不满道:“你看到了?这就是董承的后手!千钧之弩,竟为
鼷鼠而发机,他可真不知轻重!”
他一向看不起许都卫那些卑鄙龌龊、浑身都滴着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谈论一句都会玷污
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还记得,自己的老友杨彪,就是被拖入许都卫的大牢,然后被满宠折磨得遍体
鳞伤。若不是他与荀彧两个人亲自跑到大牢里找满宠抗议,说不定杨彪就会死在里面。
站在他身旁的赵彦迷惑地挪动脚步,他也有些糊涂:牺牲了两位近侍,只为了伸一只脚
进许都卫?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赵彦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为都有隐含
的利益在里面,董承这么做,难道说许都卫里隐藏着比宿卫班直更重要的东西……
赵彦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觉得有些飘渺。还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一卷
帛书,大声对荀彧和那个空着的龙椅道:“荀令君,我这里还有事要启奏。”
荀彧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让小黄门呈上来。
每次朝会,孔融总会准备一两个话题,内容从经学到农桑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关于饮酒
的法令。这些奏本不会有什么机会得到执行,但可以让整个朝会显得不那么空洞。孔融
的文章写得极好,从个人角度荀彧还是挺欣赏这人的,有时候还会抄录下一些精彩片段
寄给曹司空。
趁着小黄门取走帛书、当众宣读的当儿,孔融背着手,目视前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赵
彦道:“一会儿退朝之后,我去找杨修说说话。你去看看张宇。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
臣,就这么象狗一样被踢出去了,实在说不过去。”
赵彦连忙应诺,孔融这是暗示他去打听一下宫中内情,只不过碍于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说
。这位北海孔圣,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时候赵彦甚至怀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
大闹,未必不是精心设计好的,有时候你摆足了姿态,别人反而不会对你有所戒心。
望着孔融器宇轩昂的背影,赵彦开始琢磨等下该如何从张宇嘴里套出东西来。他习惯性
地扫视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边的几个人心思都没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窃窃
私语,还不时朝着外面望去。
“看来吴硕的这次使命,很不简单呐。”他摸摸下巴,越发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就在朝堂上的话题转为不咸不淡的议题时,吴硕率领着金钺卫士已经抵达了许都卫的驻
所。
吴硕是个自负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对于董承委任于杨修这件事,他很不甘心,
认为杨修不过是个庇着杨彪余荫的世家子罢了。吴硕主动承担这份最艰巨的任务,就是
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吴硕虽然出身寒门,却不输于那些大族子弟。
许都卫的驻所原本是许县的牢狱所在。自从皇帝移驾以来,城内房屋一下子紧张起来,
许都令这种级别的官员,只能因陋就简,在牢狱前头起了一片砖木屋子。在这里办公的
人,经常可以听到隔壁囚犯的哭喊与嚎叫。
不知是否错觉,吴硕一踏进这屋子,就觉得遍体生寒,彷佛四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
窥视自己。 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吴议郎,别来无恙?”
随即吴硕便看到满宠那张不祥的面孔,还有他背后那一排许都卫的官吏。这些人早已接
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官吏无不年老体衰,暮气沉沉,
那些在黑夜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干员们却一个都没出现。
不知道这算是示弱,还是示威。吴硕跟满宠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这个家伙的手腕,于
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里的诏书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整饬许都警卫。希望满大
人能配合。”
满宠俯首恭顺道:“朝廷钧令,自当遵从。”他缓缓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心照
不宣。

许都的朝廷处于一个微妙的尴尬地位:皇帝颁布的命令没有人会重视,但也没有人会公
开拒绝执行。究竟如何应对朝廷的诏命,完全取决于各股势力政治上的取舍与角力。
比如当皇帝任命袁绍为太尉时,袁绍会断然拒绝,而且痛斥骂曹操忘恩负义;直到朝廷
改口把他封为大将军,他才转怒为喜,欣然“叩谢天恩。”
现在洛阳系主动撤掉了两名关键要员,然后提出整顿许都卫,其实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条
件。尚书台既然默许了这种交换,满宠也就无需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听命。这其
中的分寸,颇有讲究。
吴硕还未开口,满宠已从怀里拿出一本名册递给他。
“许都卫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卫二百人,讼狱十二人。不知吴议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吴硕暗自感叹,却没接过册子,笑眯眯地一推:“自从满大人
做许令以来,成绩斐然,麾下健儿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么好妄自置喙。”
两个人在不动声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与胆量。
许都卫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满宠,而不是“许都卫”三个字。倘若吴硕想拿皇权压人,
满宠只消飘然抽身,许都卫立刻会变成一具毫无价值的空壳。吴硕对此心知肚明,所以
不接那名册,含糊地表明自己无意染指。
满宠收回名册,把它交给身旁的老吏,望着吴硕不再说话。他没必要奉承这位天使,也
没义务不让场面冷下来。冷淡是一种资信,更是一种表态:我把名册拿给你,你都不敢
接,须怪不得我。
屋子里的温度越发冷了,吴硕忍不住想,难道他们平时办公从来不生火,就在这么一个
大冰窖里呆着么?
吴硕吩咐那二十名金钺卫士离开房间,在门口候着,然后笑道:“其实许都卫有满大人
你在,何须整顿。反倒是宿卫那一班不成材的废物,这次火灾表现实在拙劣。”他拽住
满宠的衣袖,故意压低声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许都卫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是想借
重伯宁你的手段,去锤炼锤炼宿卫。”
这次整饬虽然由董承提议、三卿推动,但如果没有荀尚书的默许,也无从实现。吴硕特
意提出荀彧来,就是希望更有说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记了,满宠当时也在场,目睹了整
个决策过程。
满宠想起荀彧交代过,说尽量把纷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说,想把宿卫
诸班直调来许都卫,归我节制?”

他一语点破了吴硕的意图。既然吴硕打算明目张胆想要往许都卫里安插人,因此满
宠也不介意把事情弄的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吴硕却哈哈大笑,一口否认:“不,伯宁你误解了。不是宿卫诸班直
调入许都卫,而是许都卫充入宿卫诸班直。不用全调,一部分就行。宿卫的人需要高手
带一带,方有练兵之效。”
“你们何不从曹仁将军那里借人?许都卫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紧。昨天我的几位手下还
丢了性命。”
外人听来,满宠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脱,可这句话听在吴硕耳里,更象是一种试探。
他心中陡然想起杨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还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长
于掩饰,表情一瞬的抖动都没有,直接把话题接了过去:
“曹将军的部队擅于排兵布阵,巡卫警戒恐怕非其所长。”吴硕摆出一个为难的手势,
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这样如何。许都卫调多少人入宿卫,我去向陛下请旨,让曹将
军补双倍的人来许都卫。”
满宠垂头思考了一阵,似乎在考虑吴硕这个提议的用意。吴硕看他半天没有反应,有些
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军一向对许都卫十分看重,他说以前虽有误会,但陛下终
究会明白满大人的苦心。”
这句话说的颇为露骨,其中意义却又有些晦涩。满宠轻轻吐了一口白气,似笑非笑,手
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过调兵之事,你们自去与曹将军商议。”
“这是自然。”吴硕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来报:“大人,邓将军已经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扰阁下公务了。”
吴硕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听到通报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满宠辞行。他离开的时候,与
邓展恰好擦肩而过。吴硕知道这人是虎豹骑里遴选出来的高手,在曹军主力驻屯于外的
时候,他与麾下的骑兵算是曹仁与满宠之外第三股震慑京师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邓展身披轻甲,肩上和披风尚有落雪,行走之间带着一丝寒气,一望便知刚从城外返回。
“许都附近能有什么事如此要紧,要邓展亲自出马?”吴硕闪过一丝疑问,不过很快便
消失了。接下来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去理会一个老兵。
邓展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吴硕的背影,径直走到满宠跟前。他虽非满宠统属,但两人一
内一外配合的很好。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满宠的意见。
“杨俊杨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斩断了一臂。他儿子杨平与车夫被杀。”邓展冷冰冰
地说,单刀直入。
他接到杨林遭遇山贼袭击的消息是在两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员被袭击,这可
以算是大案了。邓展不敢怠慢,亲自率队前往接应。结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山贼们已
经逃的无影无踪,现场的幸存者只剩下杨俊一个人。
杨俊受伤过重,又是在严冬季节,身体经不起颠簸。邓展只得从附近军屯所调来一辆牛
车,慢慢把杨俊运来许都,两具尸首经过检查之后,就地掩埋。他在这两天里把事发附
近方圆几十里都搜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悻悻返回许都。
“杨俊从曲梁过来,为何要绕行那条路?”满宠问。
邓展道:“他儿子杨和一直寄养在温县司马家,他这次被征入许,顺便把儿子也接过来
了。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司马家的证明。”
“伤情如何?”
“车夫是一刀毙命,匕首直插心窝;杨平身上有挣扎的痕迹,脸被砍得面目全非。杨俊
一臂被砍断,断口很平整,对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邓展把现场勘察的很
仔细,全记在了脑子里。“看起来,那些山贼应该不是有预谋的伏击,而是临时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尸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满宠忽然想起在寝宫废墟里的那一具古
怪的尸体,不由得歪了歪头,蛇一样的沉思起来。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跟邓展说。
满宠背着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里踱步:“虽说这年头盗匪如蚁,可天气这么冷,盗匪
为何要袭击这种既没油水、又会引来大军围剿的车仗呢? 而且,盗匪既然肯花力气在
杨平的脸上乱剁,为何还留了杨俊一个活口?明明他已经失去一臂,对方还有个高手,
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据杨俊说,当时他诈称有军队在附近,大声呼叫。山贼们唯恐被包围,不敢久留,匆
忙离去。”
“这种事,实在无可查证。”满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附近可还有别的什么车
辙印或马蹄痕迹?”邓展道:“天气太冷,就算有别的马车路过,也留不下来。”他忽
然想到什么,立刻道:“哦,对了,杨大人提到过一个细节。他说那些盗匪言谈之间,
似乎提到要赶去汝南。”
“汝南么……”满宠仔细咀嚼着这个地名,汝南离许都并不算远,是南防刘表的关键,
此时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镇守。
凭借着直觉,满宠隐约触摸到了一丝不安,他不太喜欢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却又很享受
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邓展尽管心志坚定,看到这人脸上的皱纹几度舒展起伏,犹如一
条在蜕皮蠕动的毒蛇,忍不住后背有些发麻。
“杨俊现在在哪里?”
“杨大人暂时在客馆休养,荀令君已经赶去慰问了。”
满宠吩咐手下端来一盏热茶给邓展,邓展一饮而尽。满宠拍拍他肩膀:“邓将军,还得
麻烦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他儿子杨平的尸首。”
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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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what's this?

【在 q******i 的大作中提到】
: 杨平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身都发出咯吱咯
: 吱的声音。他的右眼、箭杆和前方二十丈开外的麋鹿构成了一条直线。
: 那头麋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
: 难。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象样子的遮护,光秃秃的枝干
: 和灌木丛在它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囚笼,把它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 杨平的双手非常的稳,弓端没有丝毫颤动,绷紧的双腿一跪一立,如渊渟岳峙。现在他
: 需要做的,就是轻轻松开勾住弓弦的食指与中指,然后锋利的箭蔟会在一瞬间穿过枝条
: 的间隙,刺穿棕黄毛皮,割开热气腾腾的血肉,把它的心脏击得粉碎。
: 只需要动动指头,就这么简单。
: 时间过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阵子,杨平的手指动了。

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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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十卷 魔界之战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潜龙在渊

【在 m*r 的大作中提到】
: what's this?
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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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Ji,你再捣乱,我奔你ld和你家老大的照片了

【在 d*j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十卷 魔界之战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潜龙在渊
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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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偶像不要太流氓啊

【在 m*r 的大作中提到】
: 大Ji,你再捣乱,我奔你ld和你家老大的照片了
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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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祥瑞御免!!!!!!!!!!!!!!!!!!!!!!!!!
!!!!!!!!!!!!!!!!!!!!!!!!!!!!!!!!!
原来是亲王作品。。
e******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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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多谢提醒,祥瑞御免!

【在 k**n 的大作中提到】
: 祥瑞御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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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亲王作品。。

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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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求10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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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靠,这个有神作的倾向啊,文笔绝了。
谁给说说这个作者的典故?
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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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架空/穿越小说的开头,没有之一。所以我要连写十个赞字:赞赞赞
赞赞赞赞赞赞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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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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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谁穿越了?

【在 t*n 的大作中提到】
: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架空/穿越小说的开头,没有之一。所以我要连写十个赞字:赞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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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
发帖数: 5177
12
10出了。我现在用的android,不好copy。大家自己去看吧
http://www.douban.com/note/151346197/

【在 l***5 的大作中提到】
: 求10
i**********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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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天下之大,忠臣何稀
M*V
发帖数: 3205
14
靠,祥瑞御免 !
下次标题写明亲王作品好不好?
谢谢

【在 q******i 的大作中提到】
: 杨平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身都发出咯吱咯
: 吱的声音。他的右眼、箭杆和前方二十丈开外的麋鹿构成了一条直线。
: 那头麋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
: 难。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象样子的遮护,光秃秃的枝干
: 和灌木丛在它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囚笼,把它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 杨平的双手非常的稳,弓端没有丝毫颤动,绷紧的双腿一跪一立,如渊渟岳峙。现在他
: 需要做的,就是轻轻松开勾住弓弦的食指与中指,然后锋利的箭蔟会在一瞬间穿过枝条
: 的间隙,刺穿棕黄毛皮,割开热气腾腾的血肉,把它的心脏击得粉碎。
: 只需要动动指头,就这么简单。
: 时间过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阵子,杨平的手指动了。

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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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靠,你连马亲王都不知道。
http://baike.baidu.com/view/1013786.htm

【在 m*****e 的大作中提到】
: 靠,这个有神作的倾向啊,文笔绝了。
: 谁给说说这个作者的典故?

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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