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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 发帖数: 6723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Mod_CHN_Hist 讨论区 】
发信人: Mayingba (吳鐘學), 信区: Mod_CHN_Hist
标 题: 毕星星:北岛回忆里的卧底话题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Feb 21 14:58:19 2019, 美东)
http://hx.cnd.org/?p=165327
章诒和先生以《卧底》挑开幽暗的一角,中国文坛立刻起爆了重磅炸弹。冲击波鼓荡开
来,又震撼了多少敏感的神经。冯亦代、黄苗子这些大家,在众人眼里,一直是光芒四
射的文化名人。他们著作等身,文化学术的贡献光辉耀眼。就是说做人,谁曾经怀疑过
他们的作为?一个“卧底”,拆穿了他们形象的另一面。却原来,多年了,他们一直领
命监视民主党派的诸位要人。他们表面上和这些昔日的老朋友礼尚往来,谈天说地,嘘
寒问暖;暗地里,每次交往都在写汇报,记日记,对象说了什么,有何想法,都由他们
定期向联系人汇报。他们是安插在危险分子身边的密探,以此作为考验他们对执政党是
否忠诚,重在表现立功行赏。
这些卧底,和监视对象都是亲密的老朋友,有的甚至共过患难。国民党高压统治时期,
他们曾经一起面对强权争自由,风雨如晦,鸡鸣犬吠,漫漫长夜里,嘤其鸣矣,求其友
声,论私交,他们也可说是老交情了。
怀揣着小九九,约好日子,登门,交谈,发牢骚,叹凄苦,虚伪地洒一掬同情之泪,老
朋友留下吃饭,执手泪眼相送,远远地依然可以看到门口的孑然的身影——回到家里,
背着家人,打开幽幽的灯光,一笔一笔记下猎物不合时宜的言论行踪,电话约了上线,
约了时间,约好地点,偷偷地见面。呈上猎获,联络人肯定了报告价值,欣欣然眉飞色
舞。再回家,记下关怀与鼓励。每接一次头,都是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依靠这些立
功表现,摘帽子,改善待遇,不知道当年这些文坛名家,怎样在光影里暗夜里交替扮演
两种角色?
这一拆穿,受损最大的是文化名流的人格。原来他们表面上亲亲热热,迎来送往,暗地
里却是刺探情报,随时准备给朋友加罪的探子。尤其是,这些监控对象,几十年来风雨
同舟,一起从患难中跌撞过来,曾几何时,物伤其类。生死之交成为刀俎上鱼肉,他们
毁灭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前程,也是数千年中国文人的为人道德。朋友乃五常之一,为
一己之私出卖朋友,士林不齿。今天,在一个堂皇的旗号下,他们偷偷摸摸积累着杀戮
朋友的罪证。中国文人的道德溃败,在这一个角落,尤为令人触目惊心。
他们当然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政治正当性,让他们虽然饱受感情折磨,还可以不
在乎人情瑕疵。那么,当失去政治正确以后,人间只剩下了道德谴责。这一场隐蔽的行
刺之后,损失最大的是他们。
卧底当探子,当然不是他们人生的全部。但这一重身份,足可以让他们的人格大厦轰然
倒塌。我们承认,他们对于文化建设功不可没,可是,暗地里的鬼蜮伎俩,麒麟皮下顷
刻露出马脚。一代文人的辉煌,黯然失色。民众对他们的尊敬,顿时消解。
这一代知识分子的两张面孔,双重人格,亮度对比度,卧底事件都创造了当代最为刺目
的记录。
为此,我对章诒和先生揭露卧底的文章,景仰已久。她轻轻地挑开黑幕,那幽暗的一角
,曝光出幢幢谍影。那人性恶的隐秘,摊晒了,白光闪烁。一拳打出去,无情残忍,却
也公理战胜,坦然磊落。
《卧底》风波,已成过去。近读北岛的散文,却是又回忆了不久前的灵魂震颤。北岛的
几篇散文,或许言者无意,章诒和先生的无情揭露,却从此不再孤独。北岛文字后面的
迷踪幻影,又让卧底,再一次成为好奇的想象。
北岛在散文《听风楼记》里,回忆冯亦代先生,多次将话题逼近了卧底的传说。尽管只
是在话题的边缘周旋,尽管只有只言片语,回想章诒和先生的揭露文章,还是有一种“
旁证”的感觉。
北岛的回忆里说:
冯亦代于1949年离开香港前往重庆,临行前曾受乔冠华嘱托。到了迟暮之年,记者在采
访中问及那些往事,“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讲。”他沉默了半天,又说:“我做的事都是
党让我做的,一些党内的事是不可以公开的,做得不对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责任,但
是一开始都是党交给我的工作。我只能讲到此为止。”黄宗英逗着问他:“总能透点风
吧。”他断然地说:“连老婆也不能讲。”也许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这种事是可笑的,半
个世纪过去了,连国家档案局的资料都解密了,还能有什么秘密可言?我想冯伯伯说的
不是别的,而是他青年时代对革命的承诺:士为知己者死。
确如北岛所说,1941年乔冠华所托,无非是搜罗知识分子支持中共。这有什么不敢对人
言及呢?倒是1957年打成右派以后,奉命暗中监视往日同僚,给当局刺探情报,这才是
不可对人言及的。我宁愿相信,“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讲。”“连老婆也不能讲。”说的
正是1957年以后的奉命卧底。冯亦代先生言在此意在彼。甚至可以想象,他在信誓旦旦
地申明“连老婆也不能讲”的时候,立刻想到了暗夜里的秘密接头。他的心剧烈地抖颤
开了,大颗的汗珠滴下来。
我之所以这样推测,如同北岛所说:这和先生所说的“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讲”,“在逻
辑上是一致的”。
冯亦代先生晚年,和北岛曾经保持了非常深挚的友谊。1976年10月“文革”结束,北岛
抢先找到冯伯伯,悄悄透露了逮捕“四人帮”的消息。上世纪80年代以后,冯亦代这一
代知识分子走向思想解放的洪流,同情支持年轻人的种种出格越轨的先锋文学实验。北
岛这个名字,在当时无疑是离经叛道的旗帜。在北岛搅起的漩涡里,时时倒可以看到老
人的身影。当局或奖或惩,大概有了10月的同谋关系,他从不抱怨。在1979年10月的《
新观察》,冯亦代撰文,为《星星画展》事件呼号呐喊。1989年早春,风雨飘摇,北岛
“为要事”赶到冯伯伯家,二人显然约谈了什么。冯亦代表情严肃,不但没有拒绝北岛
的请求,反而称赞他“做得好”。北岛清晰地记得二人相视一笑,那是雷鸣电闪风满楼
台时刻的心灵默契。此时我简直看不明白,冯亦代先生究竟是哪一家的卧底?那一代知
识分子的两重人格,在重大事件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
北岛的散文里,还有关于他父亲“向组织汇报”和冰心谈话的记录。
1957年,北岛的父亲赵济年调到民进中央宣传部担任副部长,部长是著名作家谢冰心。
北岛在《父亲》里回忆:谢冰心在民进中央挂名当宣传部长,凡事不闻不问,父亲身为
副部长,定期向她汇报工作。这本是官僚程序,而他却另有使命,那就是把谢的谈话内
容记下来交给组织。父亲每隔两三周登门拜访,电话先约好,一般在下午,饮茶清谈。
回家后根据回忆整理,写成报告。
1950年代的知识分子改造,经历了三反五反,洗澡交心,知识分子早已噤若寒蝉。1957
年反右以后,文化人更加成为一支落败的队伍,缴械投降不计其数。赵济年先生回忆,
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主动接受思想改造的。在民主党派中央机构,思想交锋的基本形式有
两种,一是小组学习,一是私下谈心。谢冰心这样的著名作家,当然是思想改造的重点
对象。在赵济年先生看来,”把私下谈心内容向组织汇报,在当时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北岛在这里说得比较含混。一方面,赵济年汇报冰心属于“另有使命”,另一方面,赵
济年认为向组织汇报“几乎是天经地义的”,究竟是组织的安排布置,还是自己的主动
汇报?副部长报告部长言行,看来组织安排布置的可能性较大。那么再进一步,是例行
汇报还是秘密汇报?还是间谍手段?这期间的区别还是不容忽视的。
即使不属于间谍手段,宣传部门的部长副部长暗里监视,定期呈递报告,这种监控手段
也够骇人。身旁一双眼睛暗里窥探记录,人人自危,这就是1950年代民主党派高层的生
存环境。汇报和反汇报,侦察与反侦察,人际关系里的笑里藏刀,明枪暗箭,让我们感
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人人都监视,人人都被监视。大家都长着一双警察的眼睛,机关
家庭都笼罩了恐怖气氛。这个时候,你才会体会到罗斯福所说的“免于匮乏的自由,免
于恐惧的自由”多么可贵。
赵济年监视汇报冰心有没有成果?没有。这不是他没有尽力,而是冰心早已感觉到了什
么。晚年回忆当时情景,赵济年感叹冰心早已不像早期作品那样单纯。每次聊天都步步
为营,滴水不漏。终于,她对赵济年摊开了大实话:“我们这些人,一赶上风吹草动,
就像蜗牛那样,先把触角伸出来。”北岛在回忆里说。
看来她心知肚明,试图通过父亲向组织带话——别费这份儿心思了。
选一个民主党派的组织成员安插眼线,这种办法可行吗?赵济年以他的忠顺服从,证明
了这种办法是行得通的。
赵家也算个大户人家,不幸前几代中落。赵济民受过苦,北京解放前夕,协助地下党收
集粮食情报,思想倾向进步。他自幼喜欢书法,爱读文学书。但北岛说,骨子里头,他
是个技术至上主义者。他先后在人民银行和保险公司工作,困难时期在家里装配电唱机
和半导体,和多数民主党派的成员一样,顺从听话是他们的性格特征。在他负责的范围
内,他会按照上级组织精神,声色严厉地处理“犯了错误”的下属,其实也未必是什么
大不了的错误。
这样一个父亲,偏偏有一个叛逆的儿子,而且几乎是中国青年叛军的首领,这父子之间
的冲突,就成为激烈的家庭大战。
1971年林彪事件以后,父子二人曾经纵论时局,边喝边聊,大醉之后,隔天北岛得到的
警告是不要出门乱说,免遭杀身之祸。1972年,北岛把自己写的新诗拿给父亲看,没想
到父亲责令他马上烧掉,因为一句“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把老人吓坏了。
北岛成为朦胧诗的领袖以后,父子的冲突愈加升级。这些时代先锋,当时一个一个衣冠
不整,须发长乱。北岛父亲多次拒绝他们进门。诗友给北岛临了一幅表现主义的油画,
挂在床铺上方,父亲终于爆发,咆哮着命令北岛把油画取下。儿子不肯,父亲一把从墙
上扯下,撕成两半。数次争吵,都以北岛出走结束。一直到1990年父亲退休,这父子二
人依然互相看不惯,闹别扭,不争吵了,冷战并未休止。
可以看出,父亲对北岛的指责,不尽是家庭伦理冲突,其中更多的是不同的政治生活造
就的文化性格。一个守旧服从,在旧有的社会秩序里生活习惯了的老人,遇上了一个青
年一代的叛逆领袖,老一代的生活方式完全被颠覆,他当然要习惯的保护早已获得的安
全感。
1990年代以后北岛出国,以自由人的身份在世界各地周游。自由言说,自由出入,大口
大口吐纳新鲜空气,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舒畅的呼吸。晚年的赵济年,终于平和地接
受了下一代的反叛。这父子二人几十年的冲突,成功地演绎了一部自由与服从的斗争史
。结局是父子二人一同皈依自由,大团圆,喜剧落幕。
扯出赵济年父子对立,无非要证明一点,以赵济年的立场觉悟,性格为人,当年上级选
他做眼线,有道理,有根据,完全可能不负重托。
北岛回忆,父亲决定给他讲述这件事,无疑下了很大决心。
1999年秋天,北岛父母到美国探亲,北岛开车陪他们出游。一天回家路上,父亲“无意
间”说起一件事,令北岛“大吃一惊”,当即“试图从后视镜看到他的表情”。车上说
话不便,晚饭后北岛接上了路上的话茬儿,“他似乎也在等待这一刻,于是和盘托出。”
北岛的震撼当然也是我们的震撼,谁相信一个软弱的人会承担如此心灵重负。
赵济年2003年去世,欧风美雨,中国巨变,高龄残年,大约终于体会到了当年的荒谬,
不想把沉甸甸的记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那是深秋之夜,夜凉如水,后院传来阵阵虫鸣,冰箱嗡嗡响。我劝父亲把这一切写出来
,对自己也对历史有个交代——这绝非个案,涉及一段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涉及知识
分子与革命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点点头,说再好好想想。这事就此搁置,再未提起。
一直到去世,赵济年也没有写出这一段惊悚的往事。
又一个“到死也不能讲”的标本。
很早就喜欢北岛的散文。喜欢他依然携带的上世纪80年代之风,喜欢他的世界眼光,也
喜欢他忧郁感伤地回忆老北京。甚至他谈译诗,也跟着他品位现代诗的翻译困境。在北
岛身上,负载着那一代人多么丰富的记忆,历史的艺术的浓稠的意味,让我每每沉浸其
中,心向往之。
这一回的卧底疑踪,可算是令人惊讶的副产品。
原载《炎黄春秋》杂志2011年第1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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