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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31 | 1 童年情景三
隔壁房间的挂钟轻轻地敲了两下，把我从对小镇的回忆中唤醒。这时候我的心情已经不
像刚从梦中醒来时那样惴惴不安了。我发现夜晚非常神奇，尤其是两三点钟睡不着觉的
时候。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将头枕在手心，两眼注视着在天花板上飘来飘去的另一个
我。我感觉那另一个我的脑袋里通明透亮，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实际上
，这个时候的思想最为活跃，最有创造力。胆大的好汉能在此刻展开翅膀飞上月球，最
胆小的强盗也敢轻身一纵上房揭瓦。我敢打赌，阿基米德像结巴一样高喊找找找找到了
的时候，一定正失眠躺在床上两眼通红，而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泡在浴缸里。可惜我不是
强盗，不敢上房揭瓦；我也不是阿基米德，发现不了真理。我只能躺在床上，回忆很久
以前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思想就像一匹任性的小马一挣一挣的，我得随时勒紧缰
绳，不让它太过分地乱跑乱跳。否则，一不小心我就会从床脚下的臭袜子联想到秦始皇
身上。一直蠢蠢欲动的那另一个我就会穿过天花板，真的飞到遥远的大秦帝国当上始皇
帝了。那时我就疯了。
虽然我知道疯子是思想家的最高境界，但我现在还不想疯。我得管好那匹野马，把思想
稍稍收敛收敛。我不能在建国身上想想多久就想多久。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强迫自己
有点节制，重新回到回忆的起点，回到赵眼镜身上。
刘建国只比我大三岁，是个神童。他上初一的时候我才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他懂的东西
要比我多得多。
有天中午，建国把我拉到镇革委大院的墙背后，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绝密，眼镜把五四
那个了！千万不能跟别人讲！五四我知道，就是唐英，老是迷迷瞪瞪一副没有睡醒的样
子，五年级上了四回，和我大哥二哥都同过学。我们叫她唐五四或者五四，背后当面都
这么叫。她很大方，一点也不在乎，还答应得爽爽快快的。我觉得建国这回又有点不靠
谱。五四高高胖胖的，力气又大，眼镜那麻杆身板，能把她哪个了？倒也难说，眼镜打
起架来不要命，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但眼镜打五四干嘛，他们又没仇，还总在一起玩
耍。建国见我将信将疑的，赶紧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我哥亲口说的，眼
镜昨天麻将桌上就告诉了我哥一个人！说完还不放心，又加上一句：末末儿才骗你！末
末儿是最最低的辈份，比么儿、么孙、玄么孙都要低。我有点信了。建国登时来了兴致
，连比带划眉飞色舞地开吹起来，就好像是他亲自干了什么好事似的。我听得云里雾里
，正想问他到底打没打，这时我大哥在墙那边喊我吃饭，我立马觉得肚子饿得慌，就转
身跑了。过了几天，上学路上碰见一大群人，炒炒嚷嚷的，堵住了半条街宽。人群里卖
豆腐的张大娘寻死觅活的喊叫声传得老远。肯定又在打她家的五四了。五四隔几天就被
她妈打一回，大家早就看腻了，今天怎么又围观了？我是老实学生，刚开学想表现表现
，眼看快迟到了，只得压下好奇心，绕开人群上学去了。匆忙间听见最外围靠近我的一
个人自言自语：狗之眼镜真不是东西。狗之是小镇方言里的一个人称代词，恨一个人或
特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都可以用。我后来上了中学才发现这是句文言文，狗之！又过了
两天，听说赵眼镜被派出所的许保枪抓走了。再后来，听说眼镜被判了死刑。
在一个晴朗的夏天，流氓强奸犯赵眼镜被处决了。记忆里那一天太阳高照，天空没有一
丝云彩，蓝得让人心颤。 在上半街的派出所门前，两个穿蓝制服戴红袖箍的民警一左
一右，将五花大绑的赵眼镜押上军车。四邻八乡的老百姓闻讯而来，早已将巴掌大的街
道围得水泄不通。绿皮解放牌囚车小心翼翼地拨开热心的群众缓缓前行。所长许保枪亲
自挂帅，不断将头探出驾驶室车窗，扯高公鸭嗓子喝叱着挡道的大人小孩。在民警和民
兵的簇拥下，眼镜昂首站在车厢的最前方，在人群的仰望和啧啧声中，竭力挺起胸前打
了猩红大叉的告示牌。他那天没有戴眼镜，两眼睁得老大，直勾勾地虚望着正前方。那
时我在人群里非常兴奋，没有功夫去理会这许多细节，但它们却在不经意间映照在我脑
海深处的某个角落。若干年后，这些未及冲洗的影像，在回忆的漂涤中一点一点地由浅
到深慢慢显现出来。印象中那天很热，太阳照得车厢上眼镜的光头闪闪发亮。我和同学
张兵沈忆湘在过节的人群中钻进溜出，欢呼雀跃，满头大汗。我们不知疲倦地随着人潮
涌到下半街的尽头，越过平时玩耍去得最远的龙坑塘，走了很久，来到一个地上满是石
头的空旷的山坳里。人越聚越多，我们被裹在人群中动弹不得，满眼全是男男女女的屁
股，穿着红红绿绿的长裤短裤，有胖有瘦，有大有小。遥遥无期的等待之后，随着砰砰
两声震响，人群发一声喊，像被场地中央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一推，轰的一声往外涌开
，早已被汗臭脚臭和屁臭熏得站立不稳的我们差点被齐齐撞翻。事后刘建国说，第一枪
穿过脖子，背跪着的眼镜一动不动；第二枪打爆了后脑，眼镜像木偶一样朝前栽倒，滚
烫的脑浆飞溅在一旁的大石头上，血不呲拉的，又红又白。建国当时使出浑身解数，幸
运地挤到最前排。人群散尽之后，他神气活现地把我们叫到那块大石头跟前，对着上面
的东西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地指指点点。我和张兵忆湘一点也不在乎他绘声绘色的讲演，
三双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他右手高举着的一颗黄灿灿的步枪弹壳，心中羡慕不已。
后来有天夜里我梦见眼镜软绵绵地飘在那块大石头上。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在梦中我双
眼紧盯着眼镜高举的右手，在冷飕飕的月光下，他手里紧攥着的子弹壳和他的光头一样
闪着青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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