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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64 | 1 我记得我倒在战场上，双目圆瞪，看着敌人污秽的军靴不屑一顾地把我的身体踢到一边
，听着自己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凝结在满是硝烟的的泥土中。身体的温度，急剧地降
了下去，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那里波及到全身。这一生的记忆片段极其迅速地
在我眼前快进而过。濒死的时候人分泌了巨量肾上腺激素，伤口的痛楚一时倒并不难过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股寒意让我觉得冷得发苦；想起兵命的期盼，我觉得心酸得发涩；
城市里难民得哭喊让我羞辱；我也算才气逼人胸怀抱负，这样死去实在是不甘心。可
是，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已经到此为止，再没有机会了。
战场上双方阵亡的魂灵纷纷被鬼卒们接应而去，国民军的鬼魂，在鬼卒身后排成了一条
长长的队伍。我意外地发现，我身后站着的，是师长的小舅子邢光晖，在四团当团副，
我们平时都喊他邢大舅。
邢大舅的军事素质比较差，吃喝嫖赌的能力倒是很强。据说他有一次领了团里的军饷，
立刻去赌钱，输光了，回去集合全团，讲话道：
“弟兄们，你们的军饷，兄弟我手气不好，输光了。”
全团士兵一阵沉默。邢大舅慷慨激昂地继续道：
“可是兄弟我不是孬种，下次关饷，我去把那钱赢回来，咱们每人发两份军饷，好不好
？”
团里的士兵被他说糊涂了，居然震天动地地齐声喊：“好！”
老实说，平时讲论起来，我对他自然不是很看不上的。他对我一个留洋的军官，上司那
里的红人，态度客气但是大概也不是很服气。现在没想到倒是一起战死了，我们互相看
了一眼，都沮丧地说不出话来。
鬼卒并不因为我们是战死的英灵就对我们有丝毫的客气，毕竟是我们打输了保卫首都的
战斗，现在敌酋谷寿夫的部队放纵军纪，千年古都如人间地狱。我们看得睚眦欲裂，鬼
卒也很沮丧。我们有走得慢得掉队的，鬼卒挥舞着铁蒺藜就打过来。一只国军的阵亡魂
灵的队伍，看起来跟战俘没有什么两样。
有那么一会我被这沉闷的气氛所压抑，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就想让鬼卒把我
带进轮回，一了百了。
走了一会，我想起刚刚看到的人生片段。一个个场景过得很快，好多我都没有看清楚。
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细节，过去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原来我们家我一直要扔的某块破布，
是兵命偷偷练习针线用的。兵命素有才女的名声，我虽然取笑过几次她不会干家务活，
但是其实并没有真的指望她做家务多么厉害，没想到暗地里她还这样用心。
痛彻心骨的时候，这个意外的发现令我振作了一点。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在西拉法叶的日
子，兵命不会做饭，我们吃了很久的烧土豆，我都觉得我洗澡的时候搓出来的都是土豆
泥了。后来她终于想清楚红烧肉应该怎么烧，普度的几个中国学生就老上我们租住的地
方吃红烧肉了，原来他们家老婆还不如兵命呢。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接着一阵悲凉又笼罩了我，和兵命如今是天人永隔了。
邢大舅这时候悄悄地跟我说：“看前面那个鬼卒。”
我们这一支队伍前面一眼看不到头，每五十米大概就有一两个鬼卒。我说：“说准确点
，是哪一个？”
邢大舅回答：“就是脑袋比较大的那个。”
我一边比较前方各个鬼卒脑袋的大小，一边问：“左边右边？”
“右边。”
“离我们第几个？”
“第二个，现在是第一个了。”
“他怎么了？”
“他是我们团的一个排长，在松江阵亡的。”
邢大舅的部下我认识的不多，但是队伍里认识那个排长李得胜的可真不少。不断地有人
跟李得胜打招呼。李得胜拘谨地回答着，似乎想要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面孔，又似乎抹
不过这个面子。
邢大舅停下来和李得胜聊了几句，对于团副，李得胜还是恭敬的。趁着四下无人，他偷
偷告诉邢大舅，说上面下来的消息，这一批阵亡的烈士，都会投生到和平时代，属于出
路很好的了。他叹气道：他本人不知道这个消息，松江战役阵亡后觉得当鬼卒前途好一
点，就报名当了鬼卒，现在还不知道鬼卒服役期满，是不是还能被托生到一个太平年代
，这个买卖算是亏了。
邢大舅听了不言语了。
走了不一会，翻过了一个山坡，我们看到道路在平野里延伸得很远，一直到远处的一座
大山脚下。鬼魂们交头接耳，说那里怕就是传说中的望乡台了。那里会有忘川，会有奈
何桥，还会有孟婆汤。“不要喝那孟婆汤呀”，大家互相提醒着，象是稍微也从羞辱悲
伤中恢复了一点。
“不要讲话了，保持单兵队形，继续行军。” 鬼卒们吆喝道。
孟婆汤，我要喝那孟婆汤吗？我愿意忘记今天惨败的痛苦，被屠城的耻辱，换取到一个
太平年岁过悠闲的日子？我愿意吗？我愿意从此不顾念兵命绝望的守候，寡妇的凄凉？
我愿意吗？
往前走的路上，我们开始碰到各种死于兵荒马乱的人群，他们有的人对国军相当的愤怒
，因为许多部队的纪律苦不甚严明，烧杀抢奸的事情时有所闻。
邢大舅这时候轻轻地说：妈的，老子要留下来找机会报仇雪耻。
我吃惊地回头看着这个平时吊儿郎当，老把事情办砸的邢大舅。
他又冷冷地说了一句：老子不要去投胎，这辈子的帐还没有算完呢。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报名当了鬼卒可以怎么个雪耻法，只不过觉得连邢大舅话里都这样
带着血性，难道我连他都不如？
半路上，招纳鬼卒的时候，我和邢大舅都报了名。这个时候李得胜的悄悄话已经传遍了
队伍，大家都纷纷想去太平年月生活了，所以报名的人很少。很多年以后我才反应过来
，这些去投生的人当中，大多又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命运未必比生活在
战乱中的人更好。不知道那时候李得胜是不是又高兴地想：这笔买卖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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