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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弄的门牌是算在江苏路上的。老底子这条弄堂绿茵婆娑,庭院深深。1959年,一场
台风把弄堂最末的一堵墙刮倒以后,后面的一条江北棚棚弄堂就突然和花园洋房鼻头碰
鼻头。从此285弄就没有什么好日子,大大小小被折磨了很多次。
285弄28号有两个人近来常常会被提起,一个是吴征,一个是张子静。
吴征就是杨澜的老公,媒体上见到他,总是一只汤婆子面孔,倒梳油头,八字胡增加了
他的商贾气。
吴征小名叫东东,小时候很乖,书也读得好,爸妈是教师,管得也严。吴征爸爸年轻时
是个帅哥,头发天然卷,皮肤白皙,像他奶奶。东东长得像妈妈。东东有一个伯伯,弄
堂里小孩子有点怕他,他有时候会很奇怪地对着电线杆子站几个小时,下大雨都直直的
站在那里。但从来不打人骂人。
吴征一家住三楼,张子静住一楼,偏西一小间。
张子静被媒体提起是因为他的姐姐张爱玲。张子静就是他姐姐笔下的脓包弟弟,一个红
鼻头瘦老头。
285弄全部是独立的花园洋房。双号从2到36,再加39、41、43三个单号。文革抄家,几
乎只只门牌号头翻箱倒柜。39号有两家的批斗印象深刻,一个是旧上海警察局长宣铁吾
的秘书,小学同班女同学的爸爸,洋瓶底眼镜,斗的时候缩得像只虾米,脖子上挂满步
枪枪栓,那些绣迹斑斑的东西是从院子里挖出来的。另外一个是钟先生,我母亲这样称
呼他,老头抽雪茄,困难时期给邻居做衣服,就在花园洋房客厅里,钟先生闷头量、裁
,两个白净的老婆婆踏缝纫机。斗钟先生,两个老婆婆是陪斗,站在方凳上,作投降状
,一个老太身体有疾,一只手掮不起来。原来她们是一对,是钟先生的大小老婆。
九十年代,弄堂已经难掩颓相,一天,东东带着一年轻女子回家,弄堂里的人不大在意
,后来想起来,那个腔调老好的女子就是杨澜。

杨澜第一次到吴征家里去的时候,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刚刚获得楼下的居住权。
张爱玲把弟弟描述成一个窝囊废,也许加重了他的废物倾向。
张子静一直在郊区的中学教英文,退休后没有方向,一直也没有女人。后来有心人协助
,张爱玲后妈身后的这间十平方多一点点的房子给他栖身。本来的玻璃窗都用报纸糊了
起来,一只古董级的黑白电视机,煞发煞发。张子静一件灰灰中式棉袄,抄着一只空瓶
,到弄堂口小店换一瓶低价的葡萄酒。
那时候,已经有张迷来瞻仰28号,有些台湾张迷,由圈内人带着,恍恍惚惚的,走进
285弄,以为有什么灵异出现,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还在,一派衰颓。那些人多多少
少给了张子静一些钱,让他过得好一点。
28号这幢房子在285弄里有点不合流,其它小洋房风格显著,细节还可以略观一二,28
号就平实许多。方方正正,没有什么凹凸,三楼带坡顶,是吴征家的。这房子最早的主
人是上海滩大亨虞洽卿,后来给美国人开私人医院,40年代,陆续有人搬进来。其中包
括张爱玲的父亲和后妈。
我们都叫老太太姑姑,张爱玲将后妈描述成一个恶妇,她的文字力量太大,无以辩驳。
其实姑姑是一个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对她用高雅一词,尚觉无力。姑姑极有风度,面
容端庄,皮肤是那种几代人过好日子积累下来的白皙。孤身一人,却把日子过得稳稳当
当。和邻居合用一个保姆,冲冲热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欢弄堂里乖的小孩,把他
们叫来,给他们吃蜜饯,糖果,还冲芝麻糊。我在信箱的玻璃小窗口看到一封给她的信
,写着“孙用蕃收”,我很纳闷,女人怎么有这样的名字。那是寄卖商店寄来的,说某
件裘皮大衣已经出手。
知道张爱玲和姑姑的关系,是交关年以后的事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有一次在朋友家的“派对”上遇到杨澜。
我问:“侬晓得吴征格小名伐?”
杨澜不假思索回答:“东东呀!”
“小辰光我一直捋伊头。”
“是伐?”和所有正宗上海小姑娘一样,杨澜将“是”的发音拖得长长的,在“伐”上
收拢。
捋头大概就两三次,我有一点点夸张。
文革一开始,285弄立刻涌进来许多劳动人民。抢房子,有的轧在汽车间里。有些人极
其猥琐,其中有一个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挺半泡”,“挺”要用上海话来理解,就
是留下,余下,节约的意思。“挺半泡”每个月的水费电费都是一度,抠门得吓死你。
给他这个绰号的意思是,他和老婆上床,只放半泡,还可以“挺半泡”。
从那时候起258弄败的速度加快了。张爱玲的后妈——姑姑的院子28号也开始搬进搬出
,来的比走的都要恶。
姑姑的身体也衰弱下去,家具也越来越少。她一直是靠变卖家产来维持。早先,姑姑的
房间虽挤,家私都是吃价钱的老货,座钟、照相架子都精致美观,连盛芝麻糊的碗盏、
调羹都要甩新天地T8几条横马路。有一个时候抄家物资寄卖商店都消化不掉,姑姑的这
点东西也三钱不值两钱。
再后来,在弄堂里碰到姑姑,我不敢认她了,她已经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着
怪怪的东西,用一点点余光看人。手里的士滴克依然是老货。她叫了我的小名,“你认
不得姑姑了。”她说。
“认得认得,姑姑你好吗?”
“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姑姑讲的还是标标准准的北京话,非常标准,不是那种胡同
串子的京腔,偶尔带几分苏州音。她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像一只断脚蟹,也没有人扶着

她死在86年,后来才知道,姑姑的父亲孙宝琦做过民国外交部长、总理。她嫁給张爱玲
的父亲张廷重已经30多岁了,抽鸦片,不育。张廷重当时还有19处不动产,金元券时候
听了蒋经国的话,交出硬通货和贵金属,结果一路败下来,到住进285弄28号,几乎光
光了。
28号的这间房子里,死过三个人,张爱玲拉爸爸,张爱玲拉后妈,张爱玲拉弟弟。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死在这间房间里,小时候隐约有一点印象。
那是1957年某日,周围的人突然神色怪异,小孩子挤在姑姑家的玻璃窗下,挤在前面的
人说:“死掉了,死掉了。”又有人说:“看,看,给死人换衣裳了!”屋里传来声音
:“压一压,压一压,让肚皮里东西吐出来。”安静了一阵,突然只听得“大脚疯”娘
姨拍手拍脚大叫起来:“老爷升天了!老爷升天了!”张廷重的确气绝了。
《色.戒》拍竣,张爱玲家庭的陈年往事大概也会被人捞起来讲讲。
“大脚疯”娘姨是湖州人,喜欢用篦子沾水,将鬏髻梳得溜光,她得丝虫病,一条腿很
粗,人家不敢当面叫她“大脚疯”,只是暗叫。后来收尸的三轮摩托开来,旁边的车斗
真像棺材,小孩子越怕越要看。一个从来没有赚过一分钱,却挥霍掉许许多多钱的人,
就这样走掉了。“大脚疯”一直在哭哭唱唱,好像是完成仪式。
“大脚疯”帮佣的另外一家住二楼,周围都叫这家的老头“舅公”。舅公非常喳喳呼呼
,还算是居民小组长。有时候会指责谁家的阴沟塞住了,谁家的厨房有蟑螂屎。
28号人家不少,舅公住在吴征家和姑姑家中间。他雇了“大脚疯”当娘姨,“大脚疯”
帮姑姑做,算是兼职。
28号还有一个奶妈,记不得谁家雇的胖胖乡下女人。一天,舅公站在洗衣服的奶妈后面
,伸手摸她的乳房,令小孩子看不懂的是,这种下作坯动作,奶妈居然是非常陶醉的样
子。一直到20多岁,我才明白奶妈为什么这样陶醉。
此时,吴征尚未出世,更大的事件也尚未降临。
文革一来,285弄不少人家被扫地出门,混乱开始了,愚园路一带传来许多名人自杀的
消息。突然有一天,传说东东的奶奶自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时东东的奶奶尚在中
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个头不高,鼻梁生挺,皮肤白皙,说话轻声轻气。好像听
说一直在医院上班,又听说是吃“来沙尔”自杀的。
后来邻居回忆说,东东的奶奶早就有思想准备,走之前一家一家人家去关照,以后借打
电话不要客气,来就是了。当时有私人电话的人家不多,吴家有,挂在二楼通向三楼的
楼梯口。

如果你现在到江苏路靠近愚园路去找285弄,先看到的是两栋高层“畅园”,2号线地铁
站出口就在畅园脚下,绕开畅园,才能找到弄堂入口。畅园是开发商和权力机构勾结的
杰作,借修地铁之名,一下子将30年代留下的五、六组连体别墅和多栋独立大洋房拆得
精光。
四十年前,街道另一头,市三女中的娇小姐们转眼翻脸,成为英姿飒爽红卫兵,就在如
今畅园门口冲进285弄,2号门牌里一对资产老夫妻当场吓坍,晚上便一命呜呼。
大字报开始刷上墙体,谁轧姘头谁走私黄金,写的人都像“包打听”。给东东奶奶的大
字报贴在28号花园里,所用字眼尽管污浊,旁观者看得多了也不觉得特别耸动,但是对
于当事人,特别是有教养讲体面的,绝对致人死地。
现在想起来,这些大字报并非红卫兵所为,许许多多的所谓材料肯定是成年人抛出来的
。像东东奶奶这种举止娴雅,态度矜持,见过市面的女人,说不定单位里有几个妒忌者
、吃豆腐不着者,或是当年低级别的仇富者,乘机“以革命的名义”敲你一记。
东东奶奶是1968年8月5日走的。死前被人隔离毒打,是岳阳医院的革委会造反派弄她。
晚辈非常克制,一点动静都看不出来。
因为领袖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后弄堂的水井里也跳下去一个人,第二天,
打水的人发觉吊桶老是沉不下去,才看到了尸首,跳下去的是沈家阿伯,镇宁路的一户
人家。他怎么跑到这里来寻死的,我一直不明白,也许这是周围唯一能够找得到的开着
的水井。后弄堂自杀的还有电影《51号兵站》里扮演黄元龙的邓楠,邓楠是黄胡子北方
壮汉,经常看到他拿着钢钟镬子到弄堂口买生煎,几乎隔天就去。后来再没有看到邓楠
买生煎,说他自杀了。
关于东东奶奶的经历,是过了快三十年,吴征出名以后,我查找资料才知道的。
东东奶奶叫爱伦,30年代沪上名医杨妙成的妻子,苏州人。育一子名杨之光,就是后来
把国画人物画出“外光派”效果的广州美院副院长。六十年代的作品《女矿工》蜚声画
坛。
1935年,爱伦与杨妙成有隙,遂与知名大律师吴凯声结婚,吴凯声即吴征的爷爷,留法
法学博士。当年他与人谈话两个小时可得一根金条,办两件小案可购得一辆汽车。与上
海滩各种势力都有交往,帮中共廖承志、陈赓等都办过案子,暗中与周恩来交往频繁。
吴凯声与爱伦育有三子,其中一即为吴立岚——吴征的父亲。吴立岚与民国名人邵洵美
之女邵阳结婚,即为吴征母亲。
据《吴凯声博士传》介绍,汪精卫早就赏识吴凯声的外交才能,加上他又是当时上海红
得发紫的大律师,为了壮大声势,决定邀吴凯声任汪伪政权的外交次长。而吴凯声得到
国民党秘密指令,决定潜入汪伪政权的中枢。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枪毙了陈公博后,不分清红皂白地将吴凯声投进了监狱。吴公馆一
大群曾经前呼后拥的仆人被遣散了,爱伦则带着她与吴凯声所生的吴立峰、吴立岚、吴
互岗三个男孩子,用自己的积蓄,在江苏路买了一幢上海闻人虞洽卿早年住过的花园洋
房,与吴凯声脱离关系,过起自己的日子来。
后来,我才明白,当年的大字报有汉奸小老婆字眼,即指此事。
关于吴凯声的晚年,有报道说:1989年12月11日,吴凯声90大寿,设寿堂寿宴于静安寺
,来宾中包括上海市市长汪道涵、孙中山先生的孙女孙穗芬、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总领事
石巴和、法国外贸部驻北京代表罗曼以及上海文化界一些知名人士。
几年前,吴凯声逝世,吴征与杨澜在报纸上刊登讣告,用词简约,称“无疾而终”。

苏路285弄像英文字母L,长的一竖通向江苏路和愚园路,短的一横通向镇宁路。长短线
条的交叉处就是28号,张爱玲的后妈、吴征一家就曾经在此居住。木兄拍的一张照片,
将弄堂的短线条全部收于镜中,尽头正对28号,那种宁静和安逸,仿佛按动了Replay键
,突然回到从前。不少人来寻踪,拍张爱玲相关的画面,包括淳子的《张爱玲地图》,
这些描述285弄的文字和照片大都隔靴搔痒,不得要领。而木兄只是逸笔草草按下快门
,居然抓住了魂魄。
据房产档案记载,这一排小洋房建于1925年,50年代还非常偏僻,附近有大块空地,连
到中西女中(市三女中),有人种菜,甚至有人养羊。因为是一条死弄堂,洋房的枪篱
笆非常低矮,也没有人跨越,送牛奶的人只需把奶瓶放在花园外,陌生人除了花匠、邮
递员、送鱼虫的乡下人,几乎看不到。周围有数株大桑树,届时桑子满头,紫得发黑,
又大又甜。在桑树底下,曾经出现过蛇,我亲眼看到派出所的人用笼子将一条蛇抓走了。
28号数过来,30、32、34、36就五个门牌号码。居民除了像张爱玲后妈、吴征奶奶以外
,还住着资本家、教师、中学校长、新闻记者等等。
50年代中期一场台风,将弄堂最后一堵墙刮倒,那半夜我印象深刻,如山崩地裂,狂风
夹着一声巨响,房子也抖动起来。第二天,我看到后门以外一地碎砖,仿佛大幕拉开,
看到的是我并不熟悉的场景。后面的人住得这样破,这样烂,还有草顶的房子。那些人
试探着到花园洋房弄堂来张望。以后,他们的孩子有些成为我的同学。
我的这些同学聪明透顶,常常使我自惭形秽。他们会创作一种“回文”,让人上当。比
如:“纸头乱糟糟”,倒读变成了“招招卵头子”,“大自然的爸爸”倒读成为“爸爸
的卵子大”。他们会让女老师倒读,在得手以后全体哈哈大笑。不过这批人大都没有逃
脱4050的下岗命运,直到今天,日子也不比父辈好到那里去。木兄的某张照片拍到了一
点点后弄堂,已经比当年好得多了。
58年的时候,弄堂有些不对劲了,舅公带着一帮子人来拆所有建筑上的铁器,铁门、钢
窗上的铁栅栏、我家的大落地窗的铁栅栏移门几个大汉都扛不动,用氧气瓶烧,好不容
易拆下来。据说是拿到上钢厂去炼钢了,我只知道上钢厂是在很远的地方。
弄堂里的空地上,不知道那里来的人也开始炼钢,挖一个坑,砌什么高炉,就在花园洋
房旁边生火,穷烧,后来停了,一堆乱砖不了了之。每家还要贡献一种粉,就是将沙锅
捣碎,捣成粉末,交到舅公那里去,说是国家炼钢要的。
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摸奶妈乳房的舅公是可以和响应号召的舅公融为一体的。其实,
舅公所干的一切,是不拿一分钱的。

最近过愚园路江苏路,热闹啊。热闹得有仓皇之感,谁都马不停蹄。
当年的热闹是一阵一阵的。炼钢的事说没就没了,花园洋房周围开始建工厂,我一直不
清楚柯庆施之类对花园洋房是否有着强烈的仇恨心理。工厂就盖在花园洋房旁边,车床
对着家里的客堂间,搪瓷厂的烟囱在你家的头上天天撒着煤粉。这不是一幅漫画,也不
是大杨浦某个地方,这是60年代愚园路上海西区最最上流社会的社区发生的事情。
285弄弄口正对着安定坊,安定坊弄口一边是大翻译家傅雷的家,一边是基督教惠慕堂
,车床搬进去,教堂里行车吊车戳天戳地。我的同学就是牧师的儿子,(牧师离特务还
差一点点)我觉得他一直很自卑,从来没有开心过。
当时傅雷家和惠慕堂之间还有一间很小的理发店,我班上一个女生,头发黄黄,有点营
养不良的顾丽娟就住在里面。有一天顾丽娟被派出所叫去,回来以后所有女生都用非常
异样的眼睛看她,有些暗暗的在传话。原来顾丽娟投靠的是他的亲戚,那个剃头匠动起
了还没有发育的小姑娘的脑筋,而且弄得蛮“结棍”的。派出所让小姑娘去指认,结果
那个剃头匠判了刑。顾丽娟没有多久就转学了。

60年代初期,285弄面目已经一天世界,铁栅栏拆光了。破汽车放在弄堂里,机油流得
一地,弄堂露天露地变成汽修厂,安定坊也堆满电动机。洋房的汽车间没有汽车了,办
起了生产组,老阿姨在里面糊纸盒。马路上拉劳动车的“大泼势”女人到花园洋房弄堂
来找小便的地方,就往绿化后面一蹲。临近省份的饥民开始来弄堂要饭。后来粮食供应
出现问题,副食品也出问题了,家家在花园里种菜养鸡。以前的太太们见面,总是谈谈
麻将台上的手气,现在开口问:“拿屋里的鸡出蛋了伐?”报纸上开始宣传山芋的营养
,大米不能全额供应,要部分换成山芋。弄堂开始堆山芋,一麻袋一麻袋,班级里的“
猫狗”“小宝”去偷,用铅笔刀削皮,大口大口地嚼,很自得。成年后,这两人成为职
业三只手,先后判刑。
我一直以为,某些人对花园洋房和南京路是极端对立的。当年有一张非常出名的照片,
反复刊载,一队军人推着一长串粪车从国际饭店门口走过,意欲何为?当然大有深意。
这绝不是本雅明对摄影的论断所可以解释的:“从消逝的东西中看到一种新的美。”粪
车和现代商业文明,和曾经是灯红酒绿的地方“冲撞”,暗示对“人欲”的最后的一次
荡涤,就要山雨欲来。
表面上,傅家的花园里,月季花芬芳吐艳,这是傅雷煮字生涯里最最热衷的事情。其实
傅雷的家已经风雨飘摇,傅聪乘出国钢琴比赛,“逃脱了”,这是弄堂里经常被议论的
事情。
傅雷是1966年9月3日和太太朱馥梅一道自杀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总是没有忘
记。
江苏路285弄口在造新的地铁,傅雷的房子就在对面,再拆的话就要轮到它了,今天它
还在。
以前,我有一个同事,女的,叫秦向明,就住在傅雷的房子里,她家里是军人。WG中,
扫地出门的人家房子空关,部队的家属住进去,傅家类似。我乘机进去看看,厨房5-6
家人家在用,有点乱,也看得出以前傅家是体面的,留下的料理台、煤气灶老式的,很
硬扎。每间房间的门都高畅,很高很厚的深色门套。楼梯沿墙壁上去,扶手是大料硬木
,有护壁板。
就是这个楼梯,1966年9月3日早晨,保姆周菊娣走上踏步去给三楼先生的卧室搞卫生,
推开门,周菊娣呆住了,傅雷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朱梅馥用白被单将自己吊
在钢窗的横杠上。消息传出去,户籍警察左安民赶来,发现书台上有一个包裹,折起的
地方用火漆封固,非常郑重其事,上面还附有一张纸,写着“此包由朱人秀会同法院开
拆。傅、朱”,朱人秀是朱梅馥的哥哥。经过请示,包裹被打开,里面有几个装着钱、
物的信封,以及一封书写清晰的遗书,这封遗书在一些地方发表过,但不显著,相比《
傅雷家书》,影响小得多。除了表示自己并不反党,自己多余以外,还谴责自己教育出
一个叛徒。(指傅聪出国未归,最多像王治郅吧)
有两点是提到保姆的:旧挂表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600元存单一张给周
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一个小信封装有现钞53.50元,傅雷写明:作为我们的火葬费。
那天我正好15岁,我要我母亲回忆那天我是怎么过的,她实在想不起来。
9月2日,他们夫妇临走的那天,朱梅馥对阿姨说:“菊娣,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
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煦良)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她不要让自己死得太难
看。
据法医分析,朱梅馥比傅雷晚走两小时,她看先生服毒后,慢慢剪开被单,打好结,用
棉花胎垫好方凳,怕一脚登开时弄出动静,就走了。
他们之前的遭遇,与许多人大致相同,批、斗、侮辱、抄家,花园里的月季花被连根拔
掉。
57年的时候,傅雷已经吃过一次“生活”。他表示,小儿子傅敏还小,否则老早走人了。
傅雷是泰斗,是应该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呀!
我看《约翰.克里斯多夫》的时候经常浑身发抖,我对于他笔下的“真勇主义”既爱又
怕,他纠正了弄堂对过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对人生的看法,包括成长、友谊、异性、死
亡。

我本来想再写写弄堂里一些没劲的人,关于谁将4000美金藏在壁炉烟道里,后来又给自
己人揭发出来的事情,谁在小菜场偷猪头肉,被人挂着猪头示众的经历。这些都没有说
服我将思路从一件事情上移开:搞傅雷,名单是谁拟的,是谁冲在前面,谁押(躲)了
后头的。大规模的抄家、批斗肯定是有人组织的,否则连最起码的交通工具也没有。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戴厚英。我在此声明,我没有说戴厚英迫害了谁,她从安徽农村
到上海,是作为小钢炮培养的,从反右开始,就对作协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开炮。她肯
定看到写乌七八糟的书的人住在洋房里,这和她老家的场景有着极为强烈的反差。差异
可以激起有力的联想和冲动,当联想和冲动被赋予正义感的时候,什么都会发生。我是
可怜戴厚英的,我对戴厚英的可怜超过一切作家,超过傅雷。戴厚英在WG成为闻捷专案
组组长,她居然爱上了这个“敌人”,
1971年初,闻捷开煤气自杀,戴厚英突然转变,她变成了弄堂里的人。1996年8月25日
,戴厚英在上海弄堂寓所被年轻的乡亲所杀,她的头颅与身体被利刃分离。她的侄女也
一同被害。我相信那个乡下来的年轻人看到了弄堂的生活,看到了戴厚英有着远远多于
他想象的财富(也许只有一点而已),他动了杀机。

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后面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同学家里“开小组”(按照老师的
编排,几个人一起做作业),那个时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静啊,小洋房之间的树
密不透风,微雨,绿得透出油来,忽然飘来植物的气息,介于香与不香之间。涂过柏油
的篱笆被开满白花的枝蔓压弯了竹梢,整条弄堂,寂静无人。但是谁知道,就在白花的
后面,傅雷在喘息,两年后便自我了断。
近年来,我在欧洲的许多地方看到这样同类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苏路愚园路
。现在,偶尔驾车经过旧地,我真不敢回望已经魂飞魄散的老屋。只有匆匆逃窜。
愚园路往西一点点,1088弄103号,我想讲讲顾圣婴,当时,她的名气远远大于现今的
李云迪、郎朗。她也是自我了断,死的日期是1967年2月1日。
下文绝不重复关于批斗、耳光、开煤气的事情,也不讲她父亲顾高地羁押于青海,这些
网上都可以查到。
我只讲自己和顾高地偶尔的一次见面,只讲和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的一次见面,以
及我弟弟看到的最后的顾圣婴。
傅家和顾家深交,傅雷还为顾圣婴介绍过钢琴老师,傅雷夫妇的死肯定给顾家三人的死
做了榜样和暗示。
1967年1月31日,我的一个小朋友陆小燕因为追逐打闹,突然捂着腿高叫:“痛煞了!
”旁边的小朋友说她“装腔”,小燕的叫越来越厉害,送到愚园路749弄的原区中心医
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腾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头(现定居纽约)两
个十来岁的少年陪着。
凌晨三点左右,救护车呼啸而来,抬下来三付担架,脏兮兮的帆布担架,就放在急诊室
的地上,那时的中心医院急诊室就是老洋房的客厅,天冷了,放一个烧煤的铸铁炉子取
暖,铁皮烟道在天花板下绕半圈。担架上两女一男,已经气息全无。阿尼头从小就练小
提琴,因为老师是交响乐团的,所以知道音乐界的许多事情,阿尼头那年16岁,他认出
了顾圣婴就睡在担架上。旁边的大人也在议论:顾圣婴,顾圣婴。弟弟回忆起来,顾圣
婴面孔雪雪白,头发蹋了地上。片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付担架就由护工推到太平
间去了。这就是顾圣婴在公众面前的最后一次露面。接下来的事情,报道里回忆,三具
尸体匆匆就烧了,连骨灰都没有留下来。三个人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和顾圣婴。
我掂量过自己,我对顾圣婴的关注和现在粉丝对郎朗李云迪的关注没有本质的区别。
1989暮秋,我见到年迈的顾高地。他已经八十高龄,他活下来,是因为他一直因潘汉年
案在服刑,因前难躲过后难。孤老头子已经没有亲人。和我一起去见老人的还有同事王
美女(现定居巴黎),我们是通过一个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顾高地的。
愚园路的房子早就变成七十二家房客,顾高地落实政策后,被聘为市政府参事,虽是闲
职,他有这个资格。他年轻时候是19路军蔡廷锴的参谋,一度蒋介石也器重他,他与潘
汉年等过从甚密。顾高地移居在离愚园路不远的兴国路41弄2号303室,与兴国宾馆相对
。这是在老洋房之间的空地上建的工房式多层火柴盒,与兴国路的风格有点不合。
推门进入的时候,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猫尿味,我怕美女同事做出掩鼻状,刺激老人家
,还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屋子里养了一群猫,顾高地手里还抱着一个。他好高的个
子,很瘦,属于小头一类,灰色中式棉袄,更显老人皮肤苍白。顾高地目光柔和,话语
清晰,带无锡口音的上海话。事先和美女商量好不讲任何痛苦的话题,我们权当陪老人
说说话。那天阳光很好,客厅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于没有装修,但很整洁。
一架旧钢琴,老人说是女儿用过的,还有一些旧琴谱,也是归还来的九牛一毛,连同顾
圣婴的几张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最有价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临死时
翻制下来的,波兰政府拷贝,奖励给顾圣婴的。
我们谈下来,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领一份薪水,看病都没有问题,那位蔡蓉曾女士是热心
人,无偿帮助老人,关心饮食起居。老人的愿望是在此设置顾圣婴纪念室,保存圣婴所
遗全部文物。我想,这里实在是太简陋了一点,顾圣婴留下的东西也非常有限。我们陪
老人坐了许久,临走他送我们顾圣婴的盒带一套,两盒,收录女儿演奏的肖邦、李斯特
作品若干。
走出顾老住地,美女问我:“数过他家里几只猫了吗?”
我说没注意。美女瞪大眼睛说“三只!”我顿时大骇。
1990年10月,我收到讣告,顾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
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让人产生愚园路上冤魂多的感觉。我想有些事情确
实是非常偶然的,也许在中国、在上海、在一条街上、在一个时间段里,一下子死掉一
批人,不是天灾,不是瘟疫,不是异族入侵,而且都是横死,太偶然了。
这里面,有些人,真是国宝级的,我们不可能像造汽车一样把他们造出来,他们几乎是
上帝故意安排在我们中间的,人的典范。而因为我们暴戾、我们粗鄙、我们轻信、我们
妄执一念,以为真理,他们就这样,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
,离我们而去。我写的这些人,算是知名人物,另有一些人,很平常,也在这个时间段
里,匆忙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可见文字的记录。愚园路608弄有我的朋友,出色
的牙医世家的一员,他亲眼看到对面阳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岁。说起老太
婆着地的声音:“泼”,就像砂锅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响声。这个“泼”一直印在他的
脑子里,也印在我的脑子里,无法剔除。
十一
我真的不想议论,我喜欢细节的再现和表达。
我和儿子说起过去的遭遇。希望他对于绝对权力、绝对一致、绝对纯粹能够有所警惕。
他反感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叙述,“又要讲这些没劲的事情了。”
顾圣婴的故事基本说完了,我弟弟回忆1967年2月1日凌晨所见,还说起,那个男的抬进
来的时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触目。天很冷,没多久,人就呈僵硬状态,那年,
顾圣婴29岁。
1990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顾圣婴、刘诗
昆的老师,50年代,两个学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里,学琴练琴。我到汾阳路音乐学院的
专家楼里找她,那时专家楼就是校园北面的一栋旧洋房,穿过自行车棚,在一片缺少打
理的植物后面,找到入口。中苏专家恢复往来,学院将这位与中国钢琴教育关系密切的
老太太请来。她和画报上典型的俄罗斯老太太没有区别,矮,微胖,满头银发,大花围
巾披肩,和蔼可亲,谈话很愉快,她喜欢中国学琴的小孩子,专程来辅导。最后,说到
顾圣婴,老太太落眼泪,进而哭得十分伤心,她拿出一本相册,很多顾圣婴和她在一起
的照片,有些在钢琴旁,有些在花园里,还有在演出场合,有不少和刘诗昆一起的三人
照。顾圣婴的死讯,她是在WG结束,中苏重修旧好后才知道的,她说她失去了女儿。她
难以想象轻盈瘦弱的顾圣婴年纪轻轻的走掉了。
十二
不写了。让贴子沉下去,被人忘记。
最后只说一句,傅雷是南汇周浦人,周浦应该为有傅雷的出现感到骄傲。这句话太小资
了?
周浦一度是南汇扫黄打非的重点。
附:作者介绍
弄堂里的热帖
孔明珠
三姐夫是弄堂网站大家的三姐夫,他的网名是三阿姐拉老公.如今市面上人与人交际,非功利因素实在太少,于是上网络寻求补偿,看见三姐夫人人喜出望外,因为他乐观,善良且一肚皮才气,不分高低贵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三姐夫用刮拉松脆上海闲话写帖,弄堂故事,西洋文化两手都很硬,一上场就遭人喝彩,待遇堪比姚明和刘翔.
我记得与三姐夫初次照面,是在他的帖子"愚园路的故事"后面跟着喝彩,并顺手纠正了两处笔误,一个是施蛰存的蛰,这个字用错的人很多,施伯伯曾经笑谈过;另一个是舞蹈家舒巧,他错成了苏巧.三姐夫不以为忤,道谢后打趣道,在不和谐社会呆久了,习惯很不好,要改正,弄得我反而很难为情.
三姐夫慢悠悠讲动乱年代的弄堂往事,其中的亮点,远的有张爱玲的弟弟和姑妈,傅雷夫妇;近的是杨澜的老公吴征小名叫东东.三姐夫就像小时候弄堂里最会吹牛的隔壁小娘舅,在昏暗的路灯下蒲扇拍拍,讲得来有声有色,周围女小人目光中都流露出仰慕,男小人快点回去把爷老头子的香烟偷两支出来,给小娘舅殷勤点上.谁知道,三姐夫连开三只帖子"愚园路的故事","愚园路上的人"等等只只烂尾.大家被他吊起了胃口,脖子仰起等他把连续剧播完,他这管牙膏挤一段要隔好几天,中间插播和三阿姐去散步,到大卖场去购物,真真急死人.三姐夫写得好,惊动了隔壁小众菜园的陈村版主,跑过来把自己早年的小说裁下一段贴上来助兴,一来一去竟看出了三姐夫的真面目,大喝一声"侬啥人,西(滚)出来"!我一看好兴奋,赶紧通风报信.
此时,隐瞒身份的三姐夫只好乖乖举手投降曰:"看到明珠留言,方才知道村长横刀立马,叫我'西出来'.哎呀,真是孙猴子变破庙,尾巴还是让二郎神一眼识破.原来只是想,于菜园之外,弄堂边侧,辟一小店,卖点祖传老货."来三姐夫系沪上大名鼎鼎老江湖黄石同志,曾经做过媒体记者,画过油画,后来出国,再后来海归变成建筑创意策划大师.改行后,三姐夫很久不写字,可怜他近年稍得空闲,好不容易找到一方僻静,可以以粗人方式说话休闲,却被我们一把揪出.三姐夫身份被拆穿之.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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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某天晚上,突然想起顾圣婴,
然后检索到这样一篇文章(我稍作整理)。
里面有句话印象深刻:
“这里面,有些人,真是国宝级的,我们不可能像造汽车一样把他们造出来,他们几乎是
上帝故意安排在我们中间的,人的典范。而因为我们暴戾、我们粗鄙、我们轻信、我们
妄执一念,以为真理,他们就这样,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
,离我们而去。”
昨天,又看到一群人在参加周立波的婚礼。
这个时代,让人无语。
选择沉默,你只能。
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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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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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杀的很有教育意义啊读《与傅聪谈音乐》及其他
剥掉“优秀工人”画皮 还其“四人帮”帮凶面目生于斯归于斯 司徒雷登回家了
Re: 傅雷别传 (11)赵越胜:红歌背后的哀歌
[转载] 新版<<傅雷家书>>朗朗很笨的说。
书中岁月长(3)30客生煎(ZT)-超长,请勿空腹时看
哪儿有买新版“傅雷家书”?疯狂喜欢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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