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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5 发帖数: 420 | 1 吴从龙的担忧,却也不算全是杞人忧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赵煦的的确确是
迫于两府的压力,而不得不点头同意接纳辽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赵煦不甘心受人摆布
的心意。这一次的议和,虽然朝中有韩维与范纯仁极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会议中,
也是态度分化的。其中枢密副使许将、刑部尚书李清臣、翰林学士苏轼、工部侍郎曾布
、权太府寺卿沈括、权知军器监事蔡卞、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等七人立场皆十分鲜明,全
靠韩维与范纯仁一再保证和议条款绝不会辱国,又用数十万的流民问题向他们施加压力
,御前会议这才算勉强达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赵煦年纪虽轻,但对于“异论
相搅”这等家传的帝王之术,却是毫不陌生。对于一个新掌握权力的君主来说,臣子们
之间出现大分歧,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利用他们的矛盾趁机得利,竖立起自己的权威,
这也算是必修的一课。更何况,这一次的政策,的确是赵煦所无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后面前说出石越、韩忠彦是霍光这样的话来。而这句话也不出
他所料很快便流传出去,许多本就不满的人、望风承旨的人、对石越与韩忠彦有私怨的
人,立即读懂了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励下,弹劾当政者的奏状,便如雪片一般飞
进宫中。
读“弹章”这种东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后跟他说过,后来清河也说过、桑充国也
讲过,赵煦早就知道,绝大多数的“弹章”中,总免不了要有些不尽不安、夸大其辞的
话——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国所说的重点,当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这些,又不要因此
而拒谏。要做一个好皇帝,最重要的当然是兼听则明,倘若因为“弹章”中在些夸大不
实之语,便扔到一边,不去留意其中的可取之处,这很容易就会成为一个致命的弱点,
而被奸臣所利用。许多自以为聪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这个弱点上。
道理虽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见识到之后,赵煦却仍然禁不住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反感。
譬如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状中,将石越骂了个狗血淋头,称他不过徒有虚名,
宣抚三路,自开战以来,却是每战必败,故闻敌而丧胆,又惧怕朝廷问罪,是以才又生
出议和之意,全然不顾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将他与后蜀的王昭远相提并论。又称皇帝
当日下《讨契丹诏》,明言“凡敌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当斩于东市”,石越身犯此
令,纵皇帝念及往日功劳,不将他赐死,也不当再以军权付之云云。
赵煦固然对于石越有许多的不满,但是要说他是后蜀的王昭远之流,他还是无论如
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远原是五代末年天下间一大笑柄,他在后蜀掌握大权,就自比
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与北汉夹攻宋朝,结果不仅联络北汉的使者半道
叛逃宋朝,还引火烧身,引来宋军攻蜀。他至此还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军抵抗,他
还声称“取中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后连战连败,一路逃跑,竟被宋军活捉,后蜀也因
此亡国。那些人将石越与王昭远相比,就算是赵煦,也觉得未免诬之过甚。虽说开战以
来连战连败,可宋军却从未乱过阵脚,若是那些个败仗也要算到石越头上,连赵煦也觉
得冤枉了一些。
可尽管如此,这些“弹章”,仍然不失为赵煦手中得力的武器。
这便是身为万乘至尊的好处。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以将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
东西,当成石越的罪名,加以问责。
当然,做这种事会面临多大的阻力,赵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给石越一点压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罢掉他的话,现在还
不是时候。
“官家!”庞天寿蹑手蹑脚的进来,打断了赵煦的暇思,“守义公仁多保忠已在殿
外候旨。”
赵煦“唔”了一声,连忙收拢思绪,道:“宣他进来罢。”
※※※
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后。小皇帝第一次召见他。其实这谈不上有何特别之处,即便
是很亲贵的皇亲国戚,也不是天天能见着皇帝的。办了差遣回来,皇帝见或不见,都是
很寻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么说,仁多保忠这次却是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回京,因此总
是有些许的尴尬与忐忑。陪着韩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后,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灵前哭了一
场,又上了封请罪的札子,便回到府上,闭门不出。就这么着关在家里两三天,没想到
皇帝突然又说要召见他,这不仅是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而且还有点受宠若惊、感
激涕零的感觉。
仁多保忠离开汴京的时间其实很短,然而在再次回来之后,宫里面的情形,便已让
他颇有物是人非之叹。垂帘时期宫中最得势的陈衍与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黄花。
陈衍在忙于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则退居家中,深居简出,整日替太皇太后
念佛讼经。曾经炙手可热的两个人,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可以让人看到他们凄凉的下场
。而如今宫内的权贵,摇身一变,换成了李舜举、庞天寿、童贯三人。尤其是李、庞二
人,极得新帝的信任,李舜举官拜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这是从五品的高官,“内臣极品
”,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号称“内宰相”
:而庞天寿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入内省内东头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着皇帝的从龙之
臣,自非寻常内侍可比。再加上内西头供奉官童贯,这三人,都是当年雍王叛乱之夜,
曾经拼了死命保护小皇帝的宦官。因此,这其中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显。
想到这些,仁多保忠心里面又更加安慰几分。
不管怎么说,小皇帝对于那些忠于他的人,并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随着庞天寿进到殿中,行过大礼,听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声“平身”
,又谢恩起身,低着头侍立在殿下,静静等待皇帝发问。但他耐心的等了许久,左等右
等,都不见皇帝说话。仁多保忠心下纳闷,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偷看了一眼,却见赵煦
提着笔,还在批阅奏章。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赵煦仿佛又长高了不少,一张清秀苍白的
脸上,更又多了几分阴沉的感觉。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只好继续侍立等候。这却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将出身,久
站倒还不算什么,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心里面不免又打着小鼓,胡思
乱想。便这么着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才忽然听到皇帝问道:“守义公,朕听说你生了两
个好儿子。”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没想到皇帝一开口是说这个,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只得躬
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养……”
“什么有失教养?”赵煦也不料仁多保忠会如此狼狈,不禁笑出声来,又笑道:“
卿家三郎十几岁便能守东光,若这也是有失教养,耶律信大概会气死。朕听说韩拖古烈
这次来,还特意问守东光的少年是谁家子弟?”
仁多保忠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谦道:“陛下谬赞了。”心里却是不住的苦笑。这
次他率两子出征,当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子仁多观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
天算,仁多观明少年心性,将他的话完全置之脑后,自己又跑回了东光。结果差点父子
三人都为宋朝尽忠。这次他回京,又想将两个儿子一并带回来,不料又是一个也不肯听
他的,仁多观国在冀州时便自告奋勇,随何畏之救援东光,如今颇受何畏之赏识,在镇
北军中如鱼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观明被王厚荐了个行军参军之职,“回京”二字,
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时皇帝当面夸奖三郎,他脸上虽觉光彩,可心里面,倒是担忧更多
几分。
但赵煦哪里体会这些为人父的心情,只是自顾自的笑道:“俗语道‘将门虎子’,
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十几岁便有如此忠义胆色,日后必是我大宋栋梁之材。如今国家正
是多事之秋,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我大宋的那些世家将门,皆能如卿家
一般,朕复何忧?”
仁多保忠正想再谦逊几句,但赵煦思维跳跃,说话语速极快,根本容不得他打断,
便听他一口气都不歇,又继续说道:“守义公你是我大宋的宿将,此番又曾亲自领兵,
与辽人作战,深知辽人虚实。这回也是你陪着韩拖古烈来京,路途之上,当与韩氏多有
交谈。如今契丹请和,朝议纷纷,有谓可和者,有谓不可和者。朕深知卿知兵,又深信
卿之忠义,只是卿回京之后,却实令朕失望。”
这话一出口,仁多保忠慌忙又跪了下去,顿首道:“臣自知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赵煦冷笑道:“卿有何罪不容诛之事?”
“臣败军辱国……”仁多保忠才说了五个字,便被赵煦打断,厉声道:“胜败是兵
家常事,你有何罪之有?朕失望的,是你回朝之后,于和战不发一言!”
“这……”
“今日朕召你来,便是要当面问问你,究竟是可和,还是不可和?”
赵煦的目光咄咄逼人的逼视着伏在地上的仁多保忠,短短几十月的时间,亲政的小
皇帝赵煦,就已经如此的像他的父亲,让仁多保忠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但是
,尽管如此,仁多保忠仍然在心里面犹疑。
“臣……臣不敢说。”
“不敢说?”赵煦几乎是愕然,“卿有何话,只管说来,朕非拒谏之主,绝不至因
言加罪。”
“不敢。”仁多保忠忙道:“陛下之明,堪比尧舜,天下不论贤愚不肖皆知。
臣所虑者非此,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而是臣以为子明丞相不过假议和而已!”虽然在心里面有过一些挣扎,但
仁多保忠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得罪皇帝才是明哲保身之法。
“假议和?!”赵煦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卿莫不是说笑
?果然是假议和,难道连朕都会不知道?!”
“此非臣所知。”涉及到宰相们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仁多保忠毫不犹豫的装起糊涂。
“那卿有何依据说是假议和?”
“臣在永静、冀州之时,见御河粮船依旧昼夜不停往东光运粮;至大名府时,听到
宣台急急催促各地冬衣;回京之后,又听闻朝廷明年要从荆湖南北路多买粮数十万石,
有官员正在为运输而发愁……若说冀州、永静、大名之事只是未雨绸缪,那明年自荆湖
南北路多买数十万石粮食,又是为何事?自熙宁以来,荆湖南北路虽垦田日多,户口滋
衍,已有富饶之称,然至京师转运非易,走水路须沿江而下,至扬州再走汴河,可江淮
已然是鱼米之乡,故朝廷若不是迫不得已,两湖之米,是不进汴京的。”
“不错。先帝开发湖广,规模宏大,然最终却只可说完成了一半。荆湖南北两路,
最终到底没能修成一条运河,以水路连通汴京。走陆路事倍功半,下江淮多此一举。故
此荆湖南北之粮,毕竟只能用来防江淮益黔有个天灾人祸。”说到这里,赵煦忽然笑了
起来,道:“到荆湖南北多买粮食,卿只怕是听错了。”
“臣听错了,亦或是有的。然以臣对子明丞相之所知,仍不能信他是真议和。”
赵煦见仁多保忠说得如此坚定,亦不觉讶然,默然一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
道:“且休要管甚真议和假议和,倘若和议是真的,卿又以为如何?”
仁多保忠脸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赵煦自是半点也看不见他神色的变化。
他本想说:“那也无甚不可。”但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话,“若如
此,臣以为此时不当议和。”
果然,他话一出口,赵煦便十分高兴,哈哈笑了几声,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快起来罢。”望着仁多保忠谢恩起身,赵煦又说道:“卿在武强吃了败仗,朕知道卿
十分灰心,然卿还是要打点精神,在京休养数日,日后朕还要用得着卿处。”
一时之间,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吃惊,但他心里明白,如今大宋选将,
只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说了也不能全算,虽然皇帝他绝不敢得罪,但两府诸公他同样也不
愿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钝。陛下,所谓军权专一,陛下既以征战之事委右
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担忧!”仁多保忠话未说完,赵煦已是摆着手打断他,道:“石丞相
的事权,朕既任之,则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处。”
“另一处?”仁多保忠疑惑的抬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却见赵煦满脸兴奋之色,又听
他说道:“正是。有人献策,可效李唐攻高丽故伎,征调海船水军大船,筹兵四五万,
自海路攻辽国东京,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说完,已是大吃一惊,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为何?”赵煦却不料仁多保忠反对,兴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悦,
拉了脸说道:“朕筹划已久,颇觉可行。况李唐当年攻高丽,曾得奇效。”
“高丽与契丹不同。高丽国都近海,以水师自海攻之,虽花费甚大,然而正是攻其
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华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则是中京、临潢附近,以海船
水军攻辽之东京道,便好比征调骑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宝贵之兵力,攻
敌所不急,击敌所不救。纵然做得到,又有何意义?只是白白耗费国帑而已。如今朝廷
方在河北河东与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万人马,请使之增援河北河东,或许最终取胜
,便胜在这四五万人马之上……”
“朕哪有这四五万人马?须得临时征募。”赵煦被仁多保忠这么一说,脸一下子便
红了,讷讷道:“只是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
“话虽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胜,便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涉
及到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毕竟日后若有个什么差错,他此时若
不劝谏,到时便也脱不了干系,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这个念头,又道:“陛下果
真要袭辽人东京道,与其临时去征募乌合之众,莫若静待高丽出兵。高丽之兵再差,亦
强过陛下临时征募之兵。”
“高丽果然会出兵么?”赵煦疑道,“朕已是几番下诏,要秦观催促,然至今仍不
见他一兵一马。”
“高丽以一小国居于两大国之间,胜负未明,陛下催也无益。然陛下只须宽心等待
,其必然出兵。”
赵煦揣摸仁多保忠话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说我大宋必能取胜么?”
“臣观王厚用兵,有必胜之理。”
这些话却全赵煦所喜欢听到的,他立时高兴的问道:“何出此言?”
“以臣观之,耶律信如剑,韩宝如斧,而王厚似墙。剑斧再如何锋利,砍在墙上…
…”
※※※
召见过仁多保忠之后,赵煦心里面又多了几分绝不议和的底气。此前无论谁说,毕
竟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他不想议和,但若战局逼着他要议和,他也无法可想。但仁多保
忠是自两军交战的地方回来的,他既也说不当议和。又认为宋军能很快取得更大的优势
,这便让赵煦的底气更加足了。因此,便连他的心情也变好了几分,而心情一好,思维
又变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进的一份札子,依稀记得札子中石越曾提
到给战损的几支禁军补充兵员的事,他连忙叫庞天寿帮他找出来,又细细读了几遍,脑
子里面,不断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议和”的说法。
“假议和”的说法是不可思议的,赵煦无法理解如果石越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怎么
会不禀报与他知道。但这个想法,却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议和不是什
么奇怪的事,倘若能够通过和议达成目的,便最好不要采取战争的方式,这原也是理所
当然的。当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复幽蓟诸州之时,不也是设想先通过交涉赎买的方式,要
契丹不肯答应,才诉诸武力么?“兵凶战危”不是说着玩的。赵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每个人都会告诉他,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军队与
武力,也不可能保证战争一定会取得胜利。远的不说,对西南夷的战争就是一个好的例
子。
因此,赵煦也从不曾怀疑过他的宰执大臣们是可能将议和当成一个选项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议和”之后。虽然当时他觉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
后再想想,却总觉得莫名的蹊跷。
因为心里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下午的时候,御前会议向他报告石越请求在议和
条款上做出重大让步,不再要求辽人归还掳获的财物,赵煦竟然也没有感到十分愤怒,
更没有坚定的反对。
赵煦的异常表现,被视为皇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又
让另一些人开始紧张。但赵煦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直思忖着“假议和”的事。到傍晚时
分,他又让人去唤来陈元凤,在便殿接见,询问他的看法。
然而,陈元凤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臣以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为何要瞒着朕?”他不解的追问。
“恐陛下年幼泄机也!”
陈元凤直截了断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针,狠狠的扎在了赵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
让他立时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气得一直发抖,却半
晌说不出话来。
而陈元凤却始终垂着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顾自的发着议
论:“此亦无足怪。本朝自熙宁以来,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过道学、新学、石学、
蜀学,而这四派,名则纷争,实则同一,最后不过归为两个字——‘宗孟’!汉唐之儒
,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与汉唐之大不同处。这亦是儒者最大
的区别。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权:崇孟子者,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陛下虽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来,却到底还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后。此辈
自相标榜,自以为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讲,至于触怒至
尊,无君无父,更是引以为荣。这便是熙宁、绍圣以来儒者的风气!似韩维、范纯仁、
韩忠彦辈,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风所及,此辈竟皆为一干邪说所惑
,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却当成忠君爱国。开口祖宗之法,闭口社稷为重,可曾有一人将
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胆,这等事情,若在汉唐,便是权臣乱政,虽三公亦可诛之。”
“可在本朝,朕却只好忍了。对么?!”赵煦尖声讥刺道,陈元凤的这一番话,譬
如火上浇油,然而却也句句皆是实话,赵煦气得手足冰凉,心里面却也清楚,他的的确
确做不了什么。他或许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来处分他的宰相们,但那只是成全他们的
令誉,让他们在国史上面浓章重彩,然后,他还只能换上一群一模一样的宰相。这种事
情,是不分新党旧党石党的,将吕惠卿、章惇召回来,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几个三旨
相公一样的人物来做宰相。
而且,从现实来说,陈元凤口中“宗荀”的汉代,如汉宣帝那样的令主,也奈何不
了霍光。他父皇留给他的几个遗诏辅政大臣,更不是他轻易动得了的。这个时候,赵煦
不由得有点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来。大宋朝本无这样的家法,他却偏偏要多此一举
,给他留下几个偌大的麻烦。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苟卿的儒者?”
“恐怕没有,便有,亦籍籍无名。”陈元凤淡然回道,一点也不理会皇帝口中的讽
刺之意,又说道:“世风难易,陛下要振纲纪、尊君权,臣以为,不必远法汉唐,只需
学先帝便可。先帝之时,儒者亦讲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赵煦是最爱听人说他父皇的好话的,陈元凤这话,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立时
便敛容相问:“这却又是为何?”
“盖以先帝英武,而勇于有为,不烦改作,故大臣皆惮之。”
“卿所言极是。”赵煦连连点头。“只是如今之事,又当如何?难不成朕也跟着装
糊涂么?”
陈元凤抬起头来,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这是一个急欲获得尊重与成功的少年,然
而,这正是石越他们给不了的。他们天然的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而没有人愿意为他的成
长支付代价。其实,陈元凤也能理解两府的宰执们,他们对于忠臣有自己的理解。况且
,再无私的人,要放弃到手的权力也是困难的。能让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话,就
意味着相权的最大化,他们纵然不是有意为之,却也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
而这却正是陈元凤的机会。
将韩维、石越们斥为奸臣,那是拙劣的伎俩,皇帝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
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将他们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维护法,孟子的追
随者,而将自己打扮成君权至上的忠臣,这样的两种形象,却能正中要害,大获成功。
小皇帝渴望权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种忠臣。
而他,甚至谈不上诋毁过石越。他说的全是实话。这不都是石越、桑充国们所鼓吹
的么?只不过为了顾及皇帝的好恶,陈元凤小心翼翼的将桑充国划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确定。只如今却有一要紧之事,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赵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紧之事?”
“臣风闻今日御前会议对辽国的和款又有让步?”陈元凤几乎是有些无礼的注视着
皇帝,问道。
赵煦点点头,讽刺道:“原来非止是朕而已,御前会议亦是守不住机密的。不过辽
人是要朕‘赠送’他们钱币,虽是让步,其实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陈元凤促然高声,连连摇头,道:“恕臣直言,此前的
和议条款,臣也曾与陛下说过,虽是议和,陛下不必担心,辽人绝难接受那几条和款。
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宁之誓,罢耶律信,归还河北百姓,和议便不见得不能成了。”
赵煦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因为辽人想要的,其实不过钱财而已。此前石越要辽人归还掳掠财物,便如同叫
辽主胸口剜内,辽主绝不会答应。想来石越亦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故此才又请将这一条
去除。以臣之愚见,辽人接下来,必会要求将‘归还’二字,改成‘赎还’。只要朝廷
肯答应这一字之别,辽主便也不会再要求朝廷‘赠送’他钱帛。如此一来,双方便等同
于避开了谁胜谁败的问题,各自保全了脸面,些些分歧,亦不过是在‘赎金’之上。唯
一的一个问题,便只是要不要罢免耶律信了!”
“这……”这些日子以来,陈元凤没少在赵煦面前做过预言,几乎无不中的,这次
说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赵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议和,则此为诱敌之计。是故意让辽人以为
有谈成的希望,拖延时日。然万一是真议和,陛下又当如之奈何?”
“这……”赵煦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见韩维、范纯仁,问个明白!”
“不可。”陈元凤连连摇头,道:“韩、范两位相公,不见得肯说实话。”
“那当如何?”赵煦此时,已是对陈元凤言听计从。
“以臣之见,若是假议和,必是右丞相的计策。陛下要问个明白,须从韩师朴参政
处入手。陛下只需写一封手诏,差人送至韩师朴处,责之以君臣之义,韩参政是忠厚之
人,必然据以实告。”
其实赵煦既然已经猜到,若召来韩维与范纯仁,二人也断无再隐瞒的道理。但陈元
凤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认,必然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替石越与韩忠彦开脱。尤其
是韩维,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担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主意,虽说
这件事颇犯赵煦的忌讳,但人走债消,赵煦也只得优容一二,最终不了了之。然而陈元
凤心中知道,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让石越占这个便宜?如此
虽是舍近求远,大费周章,可这笔账,却也终究是记到了石越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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